兰小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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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最后更新: 202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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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
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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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24, 2023 02: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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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24, 2023 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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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收获

1. 基本认知

  • 我们不可能脱离政府谈经济。地方政府不止提供公共服务,也深度参与生产和分配。若无视这种现实、直接套用主流经济学中“有限政府”的逻辑,容易在分析中国问题时产生扭曲和误解。不能脱离政府来谈经济,是理解中国经济的基本出发点。实事求是了解现状,才能依托现实提炼理论,避免用理论曲解现实,也才能真正深入思考政府在几十年来经济发展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 经济发展的核心原则,就是优化资源配置,提高使用效率,尽量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实现这一目标要依靠竞争。
  • 我国各地风俗、地理、文化差异也大,仅方言就有上百种,治理难度可想而知。
  • 如果一方想做的事,另一方既有意愿也有能力做好,就叫激励相容。政府内部不仅要求上下级间激励相容,也要求工作目标和官员自身利益之间激励相容。
  • 尤其当没有清楚的先例和流程时,办事人员会在部门之间“踢皮球”,或者干脆推给上级,所以权力与决策会自然而然向上集中。制度设计的一大任务就是要避免把过多决策推给上级,减轻上级负担,提高决策效率,所以体制内简化决策流程的原则之一,就是尽量在能达成共识的最低层级上解决问题。
  • 对于更宏观的工作,比如发展经济,涉及方方面面,需要地方调动各种资源。激励相容原则要求给地方放权:不仅要让地方负责,也要与地方分享发展成果;不仅要能激励地方努力做好,还要能约束地方不要搞砸,也不要努力过头。做任何事都有代价,最优的结果是让效果和代价匹配,而不是不计代价地达成目标。若不加约束,地方政府要实现短期经济高速增长目标并不难,可以尽情挥霍手中的资源,大肆借债、寅吃卯粮来推高增长数字,但这种结果显然不是最优的。
  • 以土地为中心的城市化忽视了城市化的真正核心:人。
  • 经济学中有一条非常有名的“库兹涅茨曲线”,宣称收入不平等程度会随着经济增长先上升而后下降,呈现出“倒U形”模式。
  • 我国疆域广阔、各地风俗文化差异很大。改革开放之初,基础设施不发达,经济落后而分散,只能走各地区独自发展再逐步整合的道路。在社会改革和变化过程中,人们需要时间调整和适应。变化速度的快慢,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感受天差地别。一个稳定和持续的改革过程,必须为缓冲和适应留足时间和资源。若单纯从理论模型出发来认识经济效率,那么这些缓冲机制,无论是社会自发建立还是政府有意设计,都会被解读为“扭曲”或“资源错配”,因其未能实现提高效率所要求的“最优资源配置”。但这种“最优”往往不过是空中楼阁。虽然人人都知道工业比农业生产效率高得多,但要让几亿农民离开土地进入工厂,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几代人的磨合和冲突。激进改革多半欲速不达,以社会动乱收场。

2. 政府、制度、原则

  • 央地关系历来是研究很多重大问题的主线。一方面,维持大一统的国家必然要求维护中央权威和统一领导;另一方面,中国之大又决定了政治体系的日常运作要以地方政府为主。
  • 所有规章制度都必须由人来执行和运作。同样的制度在不同的人手中,效果可能完全不同,所以无论是国家还是公司,人事制度都是组织机构的核心。我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发展出完善、专业、复杂的官僚体系的国家。
  • 我国有一套立足于自身历史和文化的政治制度。像所有政治制度一样,实际的权力运作与纸面的规章制度并不完全一致,但也绝不是任性随意的。在任何体制下,权力运作都受到两种约束:做事的能力及做事的意愿。前者取决于掌握的资源,后者取决于各方的积极性和主动性。(用疫情这三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去套入理解)
  • 在实际工作中,“上级干预”和“下级自主”之间,没有黑白分明的区别,是个程度问题。工作总要下级来做,不可能没有一点自主性;下级也总要接受上级的监督和评价,不可能完全不理上级意见。但无论如何,信息优势始终是权力运作的关键要素。下级通常有信息优势,所以如果下级想办某件事,只要上级不明确反对,一般都能办,即使上级反对也可以变通着干,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下级不想办某事,就可以拖一拖,或者干脆把皮球踢给上级,频繁请示,让没有信息优势的上级来面对决策的困难和风险,最终很可能就不了了之。即使是上级明确交代的事情,如果下级不想办,那办事的效果也会有很大的弹性,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 事权划分的三大原则:公共服务的规模经济、信息复杂性、激励相容。这三种视角从不同角度出发,揭示现象的不同侧面,但现象仍然是同一个现象,所以这三种视角并不冲突。比如行政区划,既与公共服务的规模有关,也和信息管理的复杂性有关,同时又为激励机制设定了权责边界。再比如基础设施建设,既能扩展公共服务的服务范围,又能提高信息沟通效率,还可以方便人、财、物流通,增强各地对资源的竞争,激励地方励精图治。
  • 三大原则的共同主题是处理不同群体的利益差别与冲突。
  • 对发展中国家而言,市场和政府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一进一退的问题,而是政府能否为市场运行打造出一个基本框架和空间的问题。这需要投入很多资源,一步一步建设。如果政府不去做这些事,市场经济和所谓“企业家精神”,不会像变戏法一样自动出现。
  • 所谓“政府能力”,不仅包括获取资源的能力,也包括政府随着经济发展而不断调整自身角色和作用方式的能力。
  • “投资型”政府和“服务型”政府的区别并非泾渭分明。“服务型”政府实质上就是投资于“人”的政府。服务业(包括科技创新)的核心是人力资本,政府加大教育、医疗等民生支出,也就是在加大“人力资本”投资。
  • 本书阐述的我国政治经济体制,有三大必要组件:掌握大量资源并可以自主行动的地方政府,协调和控制能力强的中央政府,以及人力资本雄厚和组织完善的官僚体系。这三大“制度禀赋”源自我国特殊的历史,不是每个国家都有的。
  • 我国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从微观机制开始,到宏观现象结束,总结一下,这一模式有三大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第二个特点是招商引资竞争中“重规模、重扩张”。第三个特点是经济结构上“重投资、重生产、轻消费”。
 

3. 区分过程与结果/目标

  • 关键视角:要区分经济发展过程和发展目标。既不要高估发达国家经验的普适性,也不要高估自己过去的成功经验在未来的适用性。老话说回来,还是要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解决问题,一步一个脚印,继续推进改革。
  • 发展过程与发展目标不同。照搬发达国家的经验,解决不了我们发展中所面临的很多问题。但我们自己走过的路和过去的成功经验,也不一定就适用于未来,所以本书不仅介绍了过往模式的成就,也花了大量篇幅来介绍隐忧和改革。我个人相信,如果“组织学习模式”不止一种,“探索创新模式”自然也不止一种,欧美模式不一定就是最优的模式。
 

4. 历史背景

  • 1956年,毛泽东在著名的《论十大关系》中论述“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时就提到了这一点:“我们的国家这样大,人口这样多,情况这样复杂,有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比只有一个积极性好得多。我们不能像苏联那样,把什么都集中到中央,把地方卡得死死的,一点机动权也没有。”
  • 这段故事我上课时经常讲,但很多学生不太理解为何谈判如此艰难:只要中央做了决策,地方不就只有照办的份儿吗?“00后”一代有这种观念,不难理解。一方面,经过分税制改革后多年的发展,今天的中央政府确实要比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更加强势;另一方面,公众所接触的信息和看到的现象,大都已经是博弈后的结果,而缺少社会阅历的学生容易把博弈结果错当成博弈过程。其实即使在今天,中央重大政策出台的背后,也要经过很多轮的征求意见、协商、修改,否则很难落地。成功的政策背后是成功的协商和妥协,而不是机械的命令与执行,所以理解利益冲突,理解协调和解决机制,是理解政策的基础。(过程与结果、过程与目的)
  • 20世纪90年代的财政改革及其他根本性改革(如国企改革和住房改革),激化了一些社会矛盾,这是党的十六大提出“和谐社会”与“科学发展观”的时代背景。与“科学发展观”对应的“五个统筹”原则中,第一条就是“统筹城乡发展”。
  • 在经济发展早期,各地政府扶持下的工业“重复投资”至少有两个正面作用。首先,当地工厂不仅提供了就业,也为当地农民转变为工人提供了学习场所和途径。“工业化”最核心的一环是把农民变成工人,这不仅仅是工作的转变,也是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的彻底转变。这个转变不会自动发生,需要学习和培训,而这种学习和培训只能在工厂中完成。

5. 辩证思考

  • 大多数事情都不可能如此简单清楚,千头万绪的政府工作尤其如此:一件事该不该做?要做到什么程度?怎么样算做得好?做好了算谁的功劳?做砸了由谁负责?这些问题往往没有清楚的标准。一旦说不清楚,谁说了算?所谓权力,实质就是在说不清楚的情况下由谁来拍板决策的问题。(29)如果这种说不清的情况很多,权力就一定会向个人集中,这也是各地区、各部门“一把手负责制”的根源之一,这种权力的自然集中可能会造成专权和腐败。
  • 因此,贸易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贸易问题,贸易冲突的根源也往往不在贸易本身。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国内经济结构的重大调整,会直接影响到贸易总量。资源在居民、企业、政府间的不同分配格局,也会造成生产和投资相对消费的比重变化,进而影响经济的内外平衡。人们常说“外交是内政的延续”,从宏观角度看,对外贸易失衡也是内部结构失衡的延续
  • 依托市场经济的理论来研究中国经济,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容易发现问题,觉察到各种各样的“扭曲”和“错配”。但从发现问题到提出解决方案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仅要摸清产生问题的历史和现实根源,还要深入了解各种可行方案的得失。现实世界中往往既没有皆大欢喜的改革,也没有一无是处的扭曲。得失利弊,各个不同。以假想的完善市场经济为思考和判断基准,不过是无数可能的基准之一,换一套“假想”和“标准”,思路可能完全不同。正如在本书开篇引用的哈佛大学经济史家格申克龙的话:“一套严格的概念框架无疑有助于厘清问题,但也经常让人错把问题当成答案。社会科学总渴望发现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和规律,但这种心态需要成熟起来。不要低估经济现实的复杂性,也不要高估科学工具的质量。”
  • 正是这些看上去低技能的服务业工作,支撑着大城市的繁华,也支撑着所谓“高端人才”的生活质量。若没有物美价廉的服务,生活成本会急升。我家门口有一片商业办公楼宇,离地铁站很近,有不少餐厅。前几年很多服务业人员离开,餐厅成本急升,一些餐厅倒闭了,剩下的也都涨了价,于是带饭上班的白领就多了起来。如果一个城市只想要高技能人才,结果多半会事与愿违:服务业价格会越来越高,收入会被生活成本侵蚀,各种不便利也会让生活质量下降,“高端人才”最终可能也不得不离开。靠行政规划来限制人口规模,成功例子不多。人口不断流入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少;而人口不断流出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多。
  • 中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房子,美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金融资产。这个重大差别可以帮助理解两国的一些基本政策,比如中国对房市的重视以及美国对股市的重视。

6. 对经济学的认知

  • 经济学是对经济现象的解读。现象复杂多变,偶然因素非常重要,过往并非必然,未来也不能确定。但经济学研究依然是有意义的。它能从过往事件的来龙去脉中提取一些因素,思考这些因素的不同组合,形成对事件的多种解读,给人启发。
  • 无论如何,经济学的主要作用仍是发现和提出问题,而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只能在实践中摸索和产生。学术的这一“提问”作用不应被夸大,也不应被贬低。世事复杂,逻辑和理论之外的不可控因素太多,所以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只能在实践中不断权衡、取舍、调整、改进。但发现和提出好的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且“提问”本身,往往已蕴含了对解决思路的探索。切中要害的问题,必然基于对现实情况的深刻理解。因此,无论是理论家还是实践者,“实事求是”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都是不会过时的精神。
  • 对相关因素的提取和组合,本质上是对“何谓重要”这一问题的反复考量,其判断标准只能在比较中产生。这一“比较”的视野,要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展开,既包括跨地区、跨国家的比较,也包括跨时期的比较。研究者不仅要深入了解本国现状和历史,也要了解所比较国家的现状和历史。

7. 面向未来的观念、信念

  • 经济发展必然要改变旧有的生活方式,重新分配利益,所以必然伴随着矛盾和冲突。政府的关键作用之一,就是调控改变速度的快慢。社会变化过程快慢之间,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感受天差地别。对于环境的变化,人们需要时间去适应。人不是机器部件,不可能瞬间调整,也没有人能一直紧跟时代,所以稳定的改革过程要留下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缓冲。这种“渐进性改革”中的各种缓冲机制,往往会拖低效率,所以常常被解读为“扭曲”和“资源错配”。但任何成功的转型过程都离不开缓冲机制。经济发展是个连续的过程。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我国的GDP总量哪年能超过美国,而是探讨我国是否具备了下一步发展的基础和条件:产业升级和科技进步还能继续齐头并进吗?还有几亿的农民能继续城市(镇)化吗?贫富差距能控制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吗?在现有的基础上,下一步改革的重点和具体政策是什么?
  • 朴素信念:生活过得好一点,比大多数宏伟更宏伟
  • 未来不可知,对中国经济的观察者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培养出一种“发展”的观念。一方面,理解发展目的不等于发展过程,发达国家目前的做法不一定能解决我们发展中面临的问题;另一方面,情况在不断变化,我们过去的一些成功经验和发展模式也不可能一直有效。若不能继续改革,过去的成功经验就可能成为负担甚至陷阱。要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抛开意识形态,不断去解决实践中所面临的问题,走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
 

豆瓣高价值评论

原书摘录

 
剔除了技术细节,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讲述核心的内容和观念:在我国,政府不但影响“蛋糕”的分配,也参与“蛋糕”的生产,所以我们不可能脱离政府谈经济。必须深入了解这一政治经济机体如何运作,才可能对其进行判断。我们生活在这个机体中,我们的发展有赖于对这个机体的认知。要避免把舶来的理论化成先入为主的判断——看到现实与理论不符,便直斥现实之非,进而把要了解的现象变成了讥讽的对象——否则就丧失了“同情的理解”的机会。
本书注重描述现实,注重解释“是什么”和“为什么”。当不可避免涉及“怎么办”的时候,则注重解释当下正在实施的政策和改革。对读者来说,了解政府认为应该怎么办,比了解“我”认为应该怎么办,重要得多。
 
本书以我国地方政府投融资为主线,分上下两篇。上篇解释微观机制,包括地方政府的基本事务、收入、支出、土地融资和开发、投资和债务等;下篇解释这些微观行为对宏观现象的影响,包括城市化和工业化、房价、地区差异、债务风险、国内经济结构失衡、国际贸易冲突等。最后一章提炼和总结全书内容。本书力求简明扼要,突出主要逻辑和重点事实,不会过多展开细节。有兴趣深究的读者可以参考每章末尾“扩展阅读”中推荐的读物。
这种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远大于美国各州。美国最富的纽约州人均GDP也不过是最穷的密西西比州的2.3倍。不仅如此,我国各地风俗、地理、文化差异也大,仅方言就有上百种,治理难度可想而知
 
要理解政府治理和运作的模式,首先要了解权力和资源在政府体系中的分布规则,既包括上下级政府间的纵向分布,也包括同级政府间的横向分布
 
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1983年开始,“以市管县”在全国推行,大多数“地区”都改成了“地级市”,城市数目大幅增加到600多个(图1-1中地级市与县级市之和)。(3)目前依然存在的“地区”,大都在地广人稀的边疆省份,面积很大,如内蒙古的锡林郭勒盟和新疆的阿克苏地区。
 
央地关系历来是研究很多重大问题的主线。一方面,维持大一统的国家必然要求维护中央权威和统一领导;另一方面,中国之大又决定了政治体系的日常运作要以地方政府为主。
 
如今,央地关系的重要性也体现在宪法中。现行宪法的第一条和第二条规定了国体和政体,紧接着第三条便规定了央地关系的总原则:“中央和地方的国家机构职权的划分,遵循在中央的统一领导下,充分发挥地方的主动性、积极性的原则。”这是一条高度抽象和灵活的原则,之后的章节会结合具体内容来展开讨论。
 
条块分割,多重领导。我国政治体系的一个鲜明特点是“层层复制”:中央的主要政治架构,即党委、政府、人大、政协等,省、市、县三级都完全复制,即所谓“四套班子”。中央政府的主要部委,除外交部等个别例外,在各级政府中均有对应部门,比如中央政府有财政部、省政府有财政厅、市县政府有财政局等。这种从上到下的部门垂直关系,被称为“条条”,而横向的以行政区划为界的政府,被称为“块块”。大多数地方部门都要同时接受“条条”和“块块”的双重领导。拿县教育局来说,既要接受市教育局的指导,又要服从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通常情况下,“条条”关系是业务关系,“块块”关系才是领导关系,因为地方党委和政府可以决定人事任免。
 
尤其当没有清楚的先例和流程时,办事人员会在部门之间“踢皮球”,或者干脆推给上级,所以权力与决策会自然而然向上集中。制度设计的一大任务就是要避免把过多决策推给上级,减轻上级负担,提高决策效率,所以体制内简化决策流程的原则之一,就是尽量在能达成共识的最低层级上解决问题。(7)若是部门事务,本部门领导就可以决定;若是经常性的跨部门事务,则设置上级“分管领导”甚至“领导小组”来协调推进。比如经济事务,常常需要财政、工商、税务、发改委等多部门配合,因为发展经济是核心任务,所以地方大都有分管经济的领导,级别通常较高,比如常务副市长(一般是市委常委)。
 
所有规章制度都必须由人来执行和运作。同样的制度在不同的人手中,效果可能完全不同,所以无论是国家还是公司,人事制度都是组织机构的核心。我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发展出完善、专业、复杂的官僚体系的国家。
 
这一体系的三大特点延续至今:官员必须学习和贯彻统一的意识形态;官员由上级任命;地方主官需要在多地轮换任职。在维持大一统的前提下,这些特点都是央地关系平衡在人事制度上的体现。
我国有一套立足于自身历史和文化的政治制度。像所有政治制度一样,实际的权力运作与纸面的规章制度并不完全一致,但也绝不是任性随意的。在任何体制下,权力运作都受到两种约束:做事的能力及做事的意愿。前者取决于掌握的资源,后者取决于各方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地方政府权力的范围和边界,由行政区划决定。我国实行“属地管理”,地方事权与行政区划密不可分,所以我们先从行政区划角度来分析权力划分。影响行政区划的首要因素是“外部性”,这是个重要的经济学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人的行为影响到了别人。在公共场合抽烟,让别人吸二手烟,是负外部性;打流感疫苗,不仅自己受益,也降低了他人的感染风险,是正外部性。一件事情该不该由地方自主决定,可以从外部性的角度来考虑。若此事只影响本地,没有外部性,就该由本地全权处理;若还影响其他地方,那上级就该出面协调。
 
按照经典经济学的看法,政府的核心职能是提供公共物品和公共服务,比如国防和公园。这类物品一旦生产出来,大家都能用,用的人越多就越划算——因为建造和维护成本也分摊得越薄,这就是“规模经济”。
赞同的人就得想办法说服民众,宣传联邦的好处,他们写了不少文章,这些小文章后来就成了美国的国民经典《联邦党人文集》。其中编号第13的文章出自汉密尔顿之手,正是讲一个大政府比13个小政府更省钱的道理,也就是规模经济。
按人口密度划分行政区域的思路非常自然。提供公共物品和服务需要成本,人多,不仅税收收入多,而且成本能摊薄,实现规模收益。人口稠密的地方,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就可以服务足够多的人,实现规模收益,因此行政区域面积可以小一些;而地广人稀的地方,行政区域就该大一些。中国历代最重要的基层单位是县,而县域的划分要依据人口密度,这是早在秦汉时期就定下的基本规则之一,所谓“民稠则减,稀则旷”(《汉书·百官公卿表》)。随着人口密度的增加,行政区域的面积应该越变越小,数目则应该越变越多。
当然,无论是人口密度、地理还是语言文化,都只是为理解行政区划勾勒了一个大致框架,无法涵盖所有复杂情况。其一,人口密度变化频繁,但行政区域的调整要缓慢得多。虽然一些人口流入地可以“撤县建区”来扩张城市,但人口流出地却很少因人口减少去裁撤行政单位,一般只是合并一些公共设施来降低成本,比如撤并农村中小学。其二,古代行政区划除“随山川形变”外,也遵循“犬牙交错”原则,即为了政治稳定需要,人为打破自然边界,不以天险为界来划分行政区,防止地方势力依天险制造分裂。元朝在这方面走了极端,设立的行省面积极大,几乎将主要天险完全消融在各行省内部,但效果并不好。其三,方言与文化区域经常被行政区划割裂。比如客家话虽是主要方言,但整个客家话大区被江西、福建、广东三省分割。再比如有名的苏南、苏北之分:苏州、无锡、常州本和浙江一样同属吴语区,却与讲江淮官话的苏北一道被划进了江苏省。
我国经济中有个现象:处在行政交界(尤其是省交界处)的地区,经济发展普遍比较落后。省级的陆路交界线共66条,总长度5.2万公里,按边界两侧各15公里计算,总面积约156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六分之一。然而,在2012年592个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中,却有超过一半位于省交界处,贫困发生率远高于非边界县。(15)这一俗称“三不管地带”的现象,也可以用公共物品规模效应和边界的理论来解释。
这些边界地区,在本省之内与主流文化隔阂,而与邻省同文化区的交流又被行政边界割裂,不利于经济发展。(16)
跨区域外部性问题可以通过跨区域的共同上级来协调,这也是为什么行政区域不仅要做横向划分,也要做纵向的上下级划分。下级之间一旦出现了互相影响、难以单独决断的事务,就要诉诸上级决策。反过来看,各级政府的权力都是由上级赋予的,而下放哪些权力也和外部性有关。在外部性较小的事务上,下级一般会有更大决策权。虽然从原则上说,上级可以干预下级的所有事务,但在现实工作中,干预与否、干预到什么程度、能否达到干预效果,都受制于公共事务的外部性大小、规模经济、跨地区协调的难度等。
撤县设区扩张了城市面积,整合了本地人口,将县城很多农民转化为了市民,有利于充分利用已有的公共服务,发挥规模收益。很多撤县设区的城市还吸引了更多外来人口。(21)这些新增人口扩大了市场规模,刺激了经济发展。撤县设区也整合了对城市发展至关重要的土地资源。随着区县合并,市郊县的大批农村土地被转为城市建设用地,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更大空间。但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城乡土地制度大不相同,产生了很多矛盾和冲突,之后章节会详细讨论。
行之有效的管理,必然要求掌握关键信息。然而信息复杂多变,持续地收集和分析信息需要投入大量资源,代价不小。所以有信息优势的一方,或者说能以更低代价获取信息的一方,自然就有决策优势。
 
2023/1/24 发表想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在实际工作中,“上级干预”和“下级自主”之间,没有黑白分明的区别,是个程度问题。工作总要下级来做,不可能没有一点自主性;下级也总要接受上级的监督和评价,不可能完全不理上级意见。但无论如何,信息优势始终是权力运作的关键要素。下级通常有信息优势,所以如果下级想办某件事,只要上级不明确反对,一般都能办,即使上级反对也可以变通着干,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下级不想办某事,就可以拖一拖,或者干脆把皮球踢给上级,频繁请示,让没有信息优势的上级来面对决策的困难和风险,最终很可能就不了了之。即使是上级明确交代的事情,如果下级不想办,那办事的效果也会有很大的弹性,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信息复杂性和权力分配是个普遍性的问题,不是中国特色。在各国政府中,资深技术官僚都有信息优势,在诸多事务上比频繁更换的领导实权更大。比如英国的内阁部门长官随内阁选举换来换去,而各部中工作多年的常务次官(permanent secretary)往往更有实权。
上节讨论过的限制公共服务范围的诸多因素,如人口密度、地理屏障、方言等,也可以视作收集信息的障碍。因此信息不仅可以帮助理解上下级的分权,也可以帮助理解平级间的分权。行政区划,不仅受公共服务规模经济的影响,也受获取信息比较优势的影响。
2023/1/24 发表想法 文件和会议制度
获取和传递信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上级要不断向下传达,下级要不断向上汇报,平级要不断沟通,所以体制内工作的一大特点就是“文山会海”。作为信息载体的文件和会议也成了权力的载体之一,而一套复杂的文件和会议制度就成了权力运作不可或缺的部分
2023/1/24 发表想法这里竟也有层层加码
因为关键信息可能产生重大实际影响,所以也可能被利益相关方有意扭曲和隐瞒,比如地方的GDP数字。政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国务院每年都有GDP增长目标,所以GDP增长率的高低也是衡量地方官员政绩的重要指标。(25)绝大部分省份公布的增长目标都会高于中央,而绝大多数地市的增长目标又会高于本省。比如2014年中央提出的增长目标是7.5%,但所有省设定的目标均高于7.5%,平均值是9.7%。到了市一级,将近九成的市级目标高于本省,平均值上涨到10.6%。(26)这种“层层加码”现象的背后,既有上级层层施压和摊派的因素,也有下级为争取表现而主动加压的因素。
虽然数据直报系统杜绝了数据修改,但并不能完全消除信息扭曲。一个监测站只能监测上游下来的水,监测不到本站下游的水,所以地方政府只要重点降低监测站上游的企业排污,就可以改善上报的污染数据。结果与监测站下游的企业相比,上游企业的排放减少了近六成。虽然总体污染水平降低了,但污染的分布并不合理,上游企业承担了过度的环保成本,可能在短期内降低了其总体效益。
大多数事情都不可能如此简单清楚,千头万绪的政府工作尤其如此:一件事该不该做?要做到什么程度?怎么样算做得好?做好了算谁的功劳?做砸了由谁负责?这些问题往往没有清楚的标准。一旦说不清楚,谁说了算?所谓权力,实质就是在说不清楚的情况下由谁来拍板决策的问题。(29)如果这种说不清的情况很多,权力就一定会向个人集中,这也是各地区、各部门“一把手负责制”的根源之一,这种权力的自然集中可能会造成专权和腐败。
如果一方想做的事,另一方既有意愿也有能力做好,就叫激励相容。政府内部不仅要求上下级间激励相容,也要求工作目标和官员自身利益之间激励相容。本节只讨论前者,第三章再讨论官员的激励。
工商工作与所在地区密不可分,但因为垂直管理,当地政府对工商系统的监督和约束都没有力度。在一系列事故尤其是2008年震动全国的“毒奶粉”事件之后,2011年中央再次改革,恢复省级以下工商部门的地方政府分级管理体制,经费和编制由地方负担,干部升迁改为地方与上级工商部门双重管理,以地方管理为主。(30)2018年机构改革后,工商局并入市场监督管理局,由地方政府分级管理。
2023/1/24 发表想法 效果与代价相匹配
对于更宏观的工作,比如发展经济,涉及方方面面,需要地方调动各种资源。激励相容原则要求给地方放权:不仅要让地方负责,也要与地方分享发展成果;不仅要能激励地方努力做好,还要能约束地方不要搞砸,也不要努力过头。做任何事都有代价,最优的结果是让效果和代价匹配,而不是不计代价地达成目标。若不加约束,地方政府要实现短期经济高速增长目标并不难,可以尽情挥霍手中的资源,大肆借债、寅吃卯粮来推高增长数字,但这种结果显然不是最优的。
1956年,毛泽东在著名的《论十大关系》中论述“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时就提到了这一点:“我们的国家这样大,人口这样多,情况这样复杂,有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比只有一个积极性好得多。我们不能像苏联那样,把什么都集中到中央,把地方卡得死死的,一点机动权也没有。”
第二至第四节讨论了事权划分的三大原则:公共服务的规模经济、信息复杂性、激励相容。这三种视角从不同角度出发,揭示现象的不同侧面,但现象仍然是同一个现象,所以这三种视角并不冲突。比如行政区划,既与公共服务的规模有关,也和信息管理的复杂性有关,同时又为激励机制设定了权责边界。再比如基础设施建设,既能扩展公共服务的服务范围,又能提高信息沟通效率,还可以方便人、财、物流通,增强各地对资源的竞争,激励地方励精图治。
三大原则的共同主题是处理不同群体的利益差别与冲突。
假如不同群体间完全没有差别和冲突,那事权如何划分就不重要,对结果影响不大。完全没有冲突当然不可能,但如果能让各个群体对利益和代价的看法趋同,也能消解很多矛盾,增强互信。所以国家对其公民都有基本的共同价值观教育,包括历史教育和国家观念教育。而对官员群体,我国自古以来就重视共同价值观的培养与教化,今天依然如此。
地方政府不仅可以为经济发展创造环境,它本身就是经济发展的深度参与者,这一点在招商引资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招商引资不仅是招商局的部门职能,也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地方政府的核心任务,是需要调动所有资源和手段去实现的目标。很多地方政府都采用“全民招商”策略,即几乎所有部门(包括教育和卫生部门)都要熟悉本地招商政策,要在工作和社交中注意招商机会。
要招商,就要有工业园区或产业园区,这涉及土地开发、产业规划、项目运作等一系列工作,第二章至第四章会详细解释。这里只要了解:地方政府是城市土地的所有者,为了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会把工业用地以非常优惠的价格转让给企业使用,并负责对土地进行一系列初期开发,比如“七通一平”(通电、通路、通暖、通气、给水、排水、通信,以及平整场地)。
 
2023/1/24 发表想法高管所得税返还
地方政府还可以为企业提供补贴和税收优惠。补贴方式五花八门,比如研发补贴和出口补贴等。常见的税收优惠如企业所得税的“三免三减半”,即对新开业企业头三年免征所得税,之后三年减半征收。(35)还有一些针对个人的税收优惠政策。比如对于规模很大的企业,地方政府常常对部分高管的个人收入所得税进行返还。我国高收入人群的所得税边际税率很高,年收入超过96万元的部分税率是45%,所以税收返还对高管个人来说有一定吸引力。对企业高管或特殊人才,若有需要,地方政府也会帮助安排子女入学、家人就医等。
地方政府还可以为企业提供补贴和税收优惠。补贴方式五花八门,比如研发补贴和出口补贴等。常见的税收优惠如企业所得税的“三免三减半”,即对新开业企业头三年免征所得税,之后三年减半征收。(35)还有一些针对个人的税收优惠政策。比如对于规模很大的企业,地方政府常常对部分高管的个人收入所得税进行返还。我国高收入人群的所得税边际税率很高,年收入超过96万元的部分税率是45%,所以税收返还对高管个人来说有一定吸引力。对企业高管或特殊人才,若有需要,地方政府也会帮助安排子女入学、家人就医等。
总的来说,对企业至关重要的生产要素,地方政府几乎都有很强的干预能力。其中土地直接归政府所有,资金则大多来自国有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和政府控制的其他渠道,比如国有投融资平台。对于劳动力,政府控制着户口,也掌握着教育和医疗等基本服务的供给,还掌握着土地供应,直接影响住房分配。而生产中的科技投入,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公立大学和科研院所。除此之外,地方政府还有财税政策、产业政策、进出口政策等工具,都可能对企业产生重大影响。这种“混合经济”体系,不是主流经济学教科书中所说的政府和市场的简单分工模式,即政府负责提供公共物品、市场主导其他资源配置;也不是简单的“政府搭台企业唱戏”模式。而是政府及其各类附属机构(国企、事业单位、大银行等)深度参与大多数生产和分配环节的模式。在我国,想脱离政府来了解经济,是不可能的。
2023/1/24 发表想法不能脱离政府来谈经济
地方政府不止提供公共服务,也深度参与生产和分配。其间得失,之后的章节会结合具体情况展开讨论。若无视这种现实、直接套用主流经济学中“有限政府”的逻辑,容易在分析中国问题时产生扭曲和误解。不能脱离政府来谈经济,是理解中国经济的基本出发点。实事求是了解现状,才能依托现实提炼理论,避免用理论曲解现实,也才能真正深入思考政府在几十年来经济发展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25)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国务院没有设定GDP增长目标,属20余年来首次。
要真正理解政府行为,必然要了解财税。道理很朴素:办事要花钱,如果没钱,话说得再好听也难以落实。要想把握政府的真实意图和动向,不能光读文件,还要看政府资金的流向和数量,所以财政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经济问题。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明确了财政的定位和功能:“财政是国家治理的基础和重要支柱,科学的财税体制是优化资源配置、维护市场统一、促进社会公平、实现国家长治久安的制度保障。”
所以从花钱的角度看,“事权与财力匹配”或者说“事权与支出责任匹配”这个原则,争议不大。但从预算收入的角度看,地方政府是否也应该有与事权相适应的收钱的权力,让“事权与财权匹配”,这个问题争议就大了。暂先不管这些争议,实际情况是地方政府的支出和收入高度不匹配。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20世纪80年代中国经济的特点,非“承包”莫属:农村搞土地承包,城市搞企业承包,政府搞财政承包。
既然是承包,当然要根据地方实际来确定承包形式和分账比例,所以财政包干形式五花八门,各地不同。比较流行的一种是“收入递增包干”。
乡镇企业可以为地方政府贡献两类收入。第一是交给县政府的增值税(增值税改革前也叫产品税)。企业只要开工生产,不管盈利与否都得交增值税,规模越大缴税越多,所以县政府有很强的动力做大、做多乡镇企业。
乡镇企业为地方政府贡献的第二类收入是上缴的利润,主要交给乡镇政府和村集体作为预算外收入。当时乡镇企业享受税收优惠,所得税和利润税都很低,1980年的利润税仅为6%,1986年上升到20%,所以企业税后利润可观,给基层政府创造了不少收入。(3)
财政包干造成了“两个比重”不断降低:中央财政预算收入占全国财政预算总收入的比重越来越低,而全国财政预算总收入占GDP的比重也越来越低(图2-2)。不仅中央变得越来越穷,财政整体也越来越穷。
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把税收分为三类:中央税(如关税)、地方税(如营业税)、共享税(如增值税)。同时分设国税、地税两套机构,与地方财政部门脱钩,省以下税务机关以垂直管理为主,由上级税务机构负责管理人员和工资。这种设置可以减少地方政府对税收的干扰,保障中央税收收入,但缺点也很明显:两套机构导致税务系统人员激增,提高了税收征管成本,而且企业需要应付两套人马和审查,纳税成本也高。2018年,分立了24年的国税与地税再次开始合并。
分税制改革中最重要的税种是增值税,占全国税收收入的1/4。改革之前,增值税(即产品税)是最大的地方税,改革后变成共享税,中央拿走75%,留给地方25%。假如改革前的1993年,地方增值税收入为100亿元,1994年改革后增长为110亿元,那么按照新税制,地方拿25%,收入一下就从1993年的100亿元下降到了27.5亿元。为防止地方收入急剧下跌,中央设立了“税收返还”机制:保证改革后地方增值税收入与改革前一样,新增部分才和中央分。1994年,地方可以拿到102.5亿元,而不是27.5亿元。因此改革后增值税占地方税收收入的比重没有急速下跌,而是缓慢地逐年下跌(图2-3)。
这段故事我上课时经常讲,但很多学生不太理解为何谈判如此艰难:只要中央做了决策,地方不就只有照办的份儿吗?“00后”一代有这种观念,不难理解。一方面,经过分税制改革后多年的发展,今天的中央政府确实要比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更加强势;另一方面,公众所接触的信息和看到的现象,大都已经是博弈后的结果,而缺少社会阅历的学生容易把博弈结果错当成博弈过程。其实即使在今天,中央重大政策出台的背后,也要经过很多轮的征求意见、协商、修改,否则很难落地。成功的政策背后是成功的协商和妥协,而不是机械的命令与执行,所以理解利益冲突,理解协调和解决机制,是理解政策的基础。
改革前,企业的大多数税收按隶属关系上缴,改革后则变成了在所在地上缴,这自然会刺激地方政府招商引资。地方政府尤其青睐重资产的制造业,一是因为投资规模大,对GDP的拉动作用明显;二是因为增值税在生产环节征收,跟生产规模直接挂钩;三是因为制造业不仅可以吸纳从农业部门转移出的低技能劳动力,也可以带动第三产业发展,增加相关税收。
以增值税为例,虽然企业可以层层抵扣,最终支付税金的一般是消费者(增值税发票上会分开记录货款和税额,消费者支付的是二者之和),但因为增值税在生产环节征收,所以地方政府更加关心企业所在地而不是消费者所在地。这种倚重生产的税制,刺激了各地竞相投资制造业、上马大项目,推动了制造业迅猛发展,加之充足高效的劳动力资源和全球产业链重整等内外因素,我国在短短二三十年内就成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当然,这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比如说,地方为争夺税收和大工业项目,不惜放松环保监督,损害了生态环境,推高了过剩产能。2007—2014年,地方政府的工业税收收入中,一半来自过剩产能行业。而在那些财政压力较大的地区,工业污染水平也普遍较高。(15)
所以商住用地虽然面积上只占出让土地的一半,但贡献了几乎所有的土地使用权转让收入。因此“土地财政”的实质是“房地产财政”。一方面,各地都补贴工业用地,大力招商引资,推动了制造业迅猛发展;另一方面,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大量新增人口涌入经济发达地区,而这些地方的住宅用地供给却不足,房价自然飞涨,带动地价飞涨,土地拍卖的天价“地王”频出。这其中的问题及改革之道,第三章会展开分析。
让我们后退一步,看清楚地方政府究竟在干什么。所谓经济发展,无非就是提高资源使用效率,尽量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而我国是一个自然资源相对贫乏的国家,在经济起步阶段,能利用的资源主要就是人力和土地。过去几十年的很多重大改革,大都和盘活这两项资源、提高其使用效率有关。与人力相比,土地更容易被资本化,将未来收益一股脑变成今天高升的地价,为地方政府所用。所以“土地财政”虽有种种弊端,但确实是过去数年城市化和工业化得以快速推进的重要资金来源。
经济学家张五常曾做过一个比喻:地方政府就像一家商场,招商引资就是引入商铺。商铺只要交一个低廉的入场费用(类似工业用地转让费),但营业收入要和商场分成(类似增值税,不管商铺是否盈利,只要有流水就要分成)。商场要追求总体收入最大化,所以既要考虑入门费和租金的平衡,也要考虑不同商铺间的平衡。一些商铺大名鼎鼎,能为商场带来更大客流,那商场不仅可以免除它们的入门费,还可以降低分成,甚至可以倒贴(类似地方给企业的各种补贴)。(21)
可是制度一直如此,为什么前些年问题似乎不大?因为经济发展阶段变了。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初期,传统农业生产率低,只要把农地变成工商业用地,农业变成工商业,效率就会大大提升。但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技术要求越来越高,先进企业不仅需要土地,还需要产业集聚、研发投入、技术升级、物流和金融配套等,很多地方并不具备这些条件,徒有大量建设用地指标又有何用?
分税制改革之后,中央和省分成,省也要和市县分成。可因为上级权威高于下级,所以越往基层分到的钱往往越少,但分到的任务却越来越多,出现了“财权层层上收,事权层层下压”的局面。改革后没几年,基层财政就出现了严重的困难。20世纪90年代末有句顺口溜流行很广:“中央财政蒸蒸日上,省级财政稳稳当当,市级财政摇摇晃晃,县级财政哭爹叫娘,乡级财政精精光光。”
2000年初,湖北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李昌平给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写信,信中的一句话轰动全国:“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这个“三农问题”,就成了21世纪初政策和改革的焦点之一。
2023/1/24 发表想法读书时候是忽略了多少的时代背景啊,单单死记硬背了理论和口号。
20世纪90年代的财政改革及其他根本性改革(如国企改革和住房改革),激化了一些社会矛盾,这是党的十六大提出“和谐社会”与“科学发展观”的时代背景。与“科学发展观”对应的“五个统筹”原则中,第一条就是“统筹城乡发展”。
2023/1/24 发表想法最富的三个省——江苏是为何?
最富的3个省(江苏、浙江、广东)
中央对地方的转移支付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般性转移支付(2009年之后改称“均衡性转移支付”)和专项转移支付。(35)简单来说,前者附加条件少,地方可自行决定用途,而后者必须专款专用。为什么要指定资金用途、不让地方自主决策呢?因为无条件的均衡性转移支付是为了拉平地区差距,所以越穷的地方拿到的钱越多,地方也就越缺乏增收动力。而且均衡性转移支付要保证政府运作和公务员工资,可能会刺激财政供养人员增加,恶化冗员问题。
 
”,而在以土地为抵押而撬动的银行信贷与其他各路资金。“土地财政”一旦嫁接了资本市场,加上了杠杆,就成了“土地金融”,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推动经济飞速扩张,也造就了地方政府越滚越多的债务,引发了一系列宏观经济问题。“土地金融”究竟是怎么回事?政府究竟是如何融资和投资的?中外媒体和分析家们都很关心的地方政府债务,究竟是什么情况?这些是下一章的内容。
再穷的国家也有大片土地,土地本身并不值钱,值钱的是土地之上的经济活动。
土地资本化的魔力,在于可以挣脱物理属性,在抽象的意义上交易承诺和希望,将过去的储蓄、现在的收入、未来的前途,统统汇聚和封存在一小片土地上,使其价值暴增。由此产生的能量不亚于科技进步,支撑起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巨大投资。经济发展的奥秘之一,正是把有形资产转变成为这种抽象资本,从而聚合跨越空间和时间的资源。(1)
法律规定,地方政府不能从银行贷款,2015年之前也不允许发行债券,所以政府要想借钱投资,需要成立专门的公司。(2)这类公司大都是国有独资企业,一般统称为“地方政府融资平台”。这个名称突出了其融资和负债功能,所以经济学家和财经媒体在谈及这些公司时,总是和地方债务联系在一起。但这些公司的正式名称可不是“融资平台”,而大都有“建设投资”或“投资开发”等字样,突出自身的投资功能,因此也常被统称为“城投公司”。
但市场一般认为,融资平台公司背后有政府的隐性担保。所谓“隐性”,是因为《担保法》规定政府不能为融资平台提供担保。但其实政府不断为融资平台注入各类资产,市场自然认为这些公司不会破产,政府不会“见死不救”,所以风险很低。
“宽窄巷子”这个项目比较特殊,大多数类似的城市休闲娱乐项目并不涉及大量历史建筑的修缮和保护,开发过程也没这么复杂,可以由民营企业完成。比如遍及全国的万达广场和著名的上海新天地(还有武汉天地、重庆天地等),都是政府一次性出让土地使用权,由民营企业(万达集团和瑞安集团)开发和运营。当地的融资平台公司一般只参与前期的拆迁和土地整理。用术语来说,一块划出来的“生地”,平整清理后才能成为向市场供应的“熟地”,这个过程称为“土地一级开发”。“一级开发”投入大、利润低,且涉及拆迁等复杂问题,一般由政府融资平台公司完成。之后的建设和运营称为“二级开发”,大都由房地产公司来做。
这类民企的代表是华夏幸福,这家上市公司的核心经营模式是所谓的“产城结合”,即同时开发产业园区和房地产。简单来说,政府划一大片土地给华夏幸福,既有工业用地,也有商住用地,面积很大,常以“平方公里”为度量单位。华夏幸福不仅负责拆迁和平整,也负责二级开发。在让该公司声名大噪的河北固安高新区项目中,固安县政府签给华夏幸福的土地总面积超过170平方公里。2017年第11期《财新周刊》对华夏幸福做了深度报道,称其为“造城者”,不算夸张。
工业园区开发很难盈利。招商引资本就困难,而想培育一个园区,需要引入一大批企业,过程更是旷日持久,所以华夏幸福赚钱主要靠开发房地产。所谓“产城结合”,“产”是旗帜,“城”是重点,需要用卖房赚到的快钱去支持产业园区运营。按照流程,政府委托华夏幸福做住宅用地的一级开发,之后这片“熟地”要还给政府,再以招拍挂等公开方式出让给中标的房地产企业。
政府付费使用私营企业开发建设的基础设施(如产业园区),不算什么新鲜事。这种模式叫“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 PPP),源于海外,不是中国的发明。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问过:“企业和市场的边界在哪里?”“市场如果有效,为什么会有企业?”这些问题不容易回答。如果追问下去,企业和政府的边界又在哪里?从纸面定义看,各种实体似乎泾渭分明,但从实际业务和行为模式来看,融资平台类公司就是企业和政府的混合体,而民营企业如华夏幸福,又承担着政府的招商职能。现实世界中没有定义,只有现象,只有环环相扣的权责关系。或者按张五常的说法,只有一系列合约安排。(9)要想理解这些现象,需要深入调研当事人面临的各种约束,包括能力、资源、政策、信息等,简单的政府—市场二元观,没什么用。
经济学教科书中关于市场竞争的理论一般都是讲国内市场,不涉及国际市场,所以新进入者可以寻求一切市场手段去打破在位者的优势,比如资本市场并购、挖对方技术团队等。若在位者的打压手段太过分,还可以诉诸《反垄断法》。但在国际市场上,由国界和政治因素造成的市场扭曲非常多。关税和各种非关税壁垒不过是常规手段,价格操控、技术封锁、并购审查等也是家常便饭。
政府投资上游产业的同时也促进下游产业的发展,这种例子有不少。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在越南战争中失利,重新调整亚洲战略。尼克松宣布终止对其亚洲盟友的直接军事支持。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相应地调整了产业发展战略,着力发展重工业,以夯实国防基础。
强调自主创新不是提倡闭关锁国。当然没必要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况且贸易开放也是学习的捷径,和独立自主并不矛盾。(20)但在大多数工业化国家,相当大一部分研发支出和技术创新均来自本土的大型制造业(非自然资源类)企业。(21)这也正是我们从京东方的发展故事中所看到的。像我国这样一个大国,需要掌握的核心技术及产品种类和数量,远远多过一些中小型国家。第七章会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
其实“比较优势”并不神秘,就是机会成本低的意思。而对于没干过的事情,事前其实无从准确判断机会成本,没干过怎么知道呢?
显示面板是一个周期性极强的行业:市场价格高涨时很多企业进入,供给快速增加,推动价格大跌,让不少企业倒闭,而低价又会刺激和创造出更多新的需求和应用场景,推动需求和价格再次上涨。这种周期性的产能过剩已经清洗掉了很多企业,行业中心也在一轮轮的清洗中从美国转到日本,再到韩国和我国台湾地区,再到大陆。
因为光伏发电成本远高于传统能源,所以光伏的海外需求也离不开政府补贴。欧洲的补贴尤其慷慨。德国不仅对装机有贷款贴息优惠,还在2000年就引入了后来被全球广泛借鉴的“标杆电价”补贴(feed-in tariff,FiT)。光伏要依靠太阳能,晚上无法发电,电力供应不稳定,会对电网造成压力,因此电网一般不愿意接入光伏电站。但在“标杆电价”制度下,电网必须以固定价格持续购买光伏电量,期限20年,该价格高于光伏发电成本。这种价格补贴会加到终端电价中,由最终消费者分摊。这个固定价格会逐渐下调,以刺激光伏企业技术进步,提高效率。但事实上,价格下降速度慢于光伏的技术进步和成本下降速度,所以投资光伏发电有利可图。可以说我国光伏产业不仅是国内地方政府扶持出来的,也得益于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国政府的“扶持”。在欧美市场,我国企业借助规模效应、政府补贴以及产业集聚带来的成本优势,对其本土企业造成了不小冲击。
如果承认全球变暖事关人类存亡,那就必须发展可再生能源。即便不承认全球变暖,但承认我国传统能源严重依赖进口的局面构成了国家安全隐患,那也必须发展新能源。但传统能源已经积累了多年的技术和成本优势,新能源在刚进入市场时是没有竞争力的。就拿十几年前的光伏来说,度电成本是煤电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若只靠市场和价格机制,没人会用光伏。但新能源的技术升级和成本下降,只有在大规模的生产和市场应用中才能逐步发生,不可能只依靠实验室。实验技术再突破,若没有全产业链的工业化量产和技术创新,就不可能实现规模经济和成本下降。研发和创新从来不只是象牙塔里的活动,离不开现实市场,也离不开边干边学的企业。
所以新能源技术必须在没有竞争优势的时候就进入市场,这时候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对传统能源征收高额碳税或化石燃料税,增加其成本,为新能源的发展制造空间;第二是直接补贴新能源行业。第一种办法明显不够经济,因为在新能源发展早期,传统能源占据九成以上的市场,且成本低廉,对其征收重税会大大加重税收负担,造成巨大扭曲。所以更加合理的做法是直接补贴新能源,加速其技术进步和成本降低,待其市场份额不断扩大、成本逼近传统能源之后,再逐渐降低补贴,同时对传统能源征税,加速其退出。(40)
产业发展,无论政府是否介入,都没有必然的成功或失败。就新能源产业而言,补贴了虽然不见得会成功,但没有补贴这个行业就不可能存在,也就谈不上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摆脱对补贴的依赖了。
从光伏产业的发展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东亚产业政策模式”的另一个特点:强调出口。当国内市场有限时,海外市场可以促进竞争,迫使企业创新。补贴和优惠政策难免会产生一些低效率的企业,但这些企业在面对挑剔的海外客户时,是无法过关的。而出口量大的公司,往往是效率相对高的公司,它们市场份额的扩大,会吸纳更多的行业资源,压缩国内低效率同行的生存空间,淘汰一些落后产能。(41)当然,像我国这样的大国,要应对的国际局势变幻比小国更加复杂,所以不断扩大和稳定国内市场,才是行业长期发展的基础。另一方面,若地方政府利用行政手段阻碍落后企业破产,就会阻碍优胜劣汰和效率提升,加剧产能过剩的负面影响。
“重复投资”并不总是坏事。在经济发展早期,各地政府扶持下的工业“重复投资”至少有两个正面作用。首先,当地工厂不仅提供了就业,也为当地农民转变为工人提供了学习场所和途径。“工业化”最核心的一环是把农民变成工人,这不仅仅是工作的转变,也是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的彻底转变。这个转变不会自动发生,需要学习和培训,而这种学习和培训只能在工厂中完成。
“重复投资”的第二个好处是加剧竞争。蜂拥而上的低水平产能让“价格战”成为我国很多产品的竞争常态。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本创新”是本土创新的主流。虽然西方会将此讥讽为“仿造”和“山寨”,但其实成本创新和功能简化非常重要。
所以不管有没有政府扶持,要害都不是“重复建设”,而是“保持竞争”。市场经济的根本优势不是决策优势。面对不可知的未来,谁也看不清,自由市场上,失败也比成功多得多。市场经济的根本优势是可以不断试错,在竞争中优胜劣汰。(45)能保持竞争性的产业政策,与只扶持特定企业的政策相比,效果往往更好。(46)但所谓“特定”,不好界定。就算中央政府提倡的产业政策是普惠全行业的,并不针对特定企业,但到了地方政府,政策终归要落实到“特定”的本地企业头上。若地方政府保护本地企业,哪怕是低效率的“僵尸企业”也要不断输血和挽救,做不到“劣汰”,竞争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导致资源的错配和浪费。这是很多经济学家反对产业政策的主要原因。尤其是,我国地方政府有强烈的“大项目”偏好,会刺激企业扩张投资。企业一旦做大,就涉及就业、稳定和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容易破产重组。这在曾经的光伏巨头——江西赛维的破产重整案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产业政策要有退出机制,若效率低的企业不能退出,“竞争性”就是一句空话。“退出机制”有两层含义。第一是政策本身要设计退出机制。比如光伏的“标杆电价”补贴,一直在降低,所有企业都非常清楚补贴会逐渐退出,平价上网时代终会来临,所以有动力不断提升效率和降低成本。第二是低效企业破产退出的渠道要顺畅。这不仅涉及产业政策,也涉及更深层次的要素配置市场化改革。如果作为市场主体和生产要素载体的企业退出渠道不畅,要素配置的市场化改革也就难以深化。然而“破产难”一直是我国经济的顽疾。一方面,债权银行不愿走破产程序,因为会暴露不良贷款,无法再掩盖风险;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不愿企业(尤其是大企业)走破产程序,否则职工安置和民间借贷等一系列矛盾会公开化。在东南沿海等市场化程度较高的地区,破产程序相对更加规范。同样是光伏企业,无锡尚德和上海超日的破产重整就更加市场化,债权人的受偿率要比江西赛维高很多,这两个案例均被最高人民法院列为了“2016年十大破产重整典型案例”。但总体看来,无论是破产重整还是破产清算,我国在企业退出方面的制度改革和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政府产业引导基金既是一种招商引资的新方式和新的产业政策工具,也是一种以市场化方式使用财政资金的探索。理解这种基金不仅有助于理解我国的产业发展,也是深入了解“渐进性改革”的绝佳范例。引导基金和私募基金这种投资方式紧密结合,所以要了解引导基金,需要先从了解私募基金开始。
私募基金,简单说来就是一群人把钱交给另一群人去管理和投资,分享投资收益。称其为“私募”,是为了和公众经常买卖的“公募”基金区别开。私募基金对投资人资格、募资和退出方式等都有特殊规定,不像公募基金的份额那样可以每天买卖。图4-1描绘了私募基金的基本运作方式。出钱的人叫“有限合伙人”(limited partner,以下简称LP),管钱和投资的人叫“普通合伙人”(general partner,以下简称GP)。LP把钱交给GP投资和运作,同时付给GP两种费用:一种是基本管理费。一般是投资总额的2%,无论亏赚,每年都要交。另一种是绩效提成,行话叫“carry”。若投资赚了钱,GP要先偿还LP的本金和事先约定的基本收益(一般为8%),若还有多余利润,GP可从中提成,一般为20%。
GP的投资对象既可以是上市公司公开交易的股票(二级市场),也可以是未上市公司的股权(一级市场),还可以是上市公司的定向增发(一级半市场)。若投资未上市公司的股权,那最终的“退出”方式就有很多种,比如把公司包装上市后出售股权、把股权出售给公司管理层或其他投资者、把公司整体卖给另一家并购方等。LP和GP这种特殊的称呼和合作方式,法律上称为“有限合伙制”。与常见的股份制公司相比,“有限合伙”最大的特点是灵活。股份制公司一般要求“同股同权”和“同股同利”。无论持股多少,每一股附带的投票权和分红权是一样的,持有的股票数量越多,权利越多。但在“有限合伙”中,出钱的是LP,做投资决定的却是GP,LP的权利相当有限。不仅如此,若最后赚了钱,最初基本没出钱的GP也可以分享利润的20%。(49)此外,股份公司在注册时默认是永续经营的,但私募基金却有固定存续期,一般是7—10年。在此期限内,基金要经历募资、投资、管理、退出等四个阶段(统称“募投管退”),到期后必须按照合伙协议分钱和散伙。(50)
与地方政府投资企业的传统方式相比,产业引导基金或投资基金有三个特点。第一,大多数引导基金不直接投资企业,而是做LP,把钱交给市场化的私募基金的GP去投资企业。一支私募基金的LP通常有多个,不止有政府引导基金,还有其他社会资本。因此通过投资一支私募基金,有限的政府基金就可以带动更多社会资本投资目标产业,故称为“产业引导”基金。同时,因为政府引导基金本身就是一支基金,投资对象又是各种私募基金,所以也被称为“基金中的基金”或“母基金”(fund of funds, FOF)。第二,把政府引导基金交给市场化的基金管理人运作,实质上是借用市场力量去使用财政资金,其中涉及诸多制度改革,也在实践中遭遇了各种困难(见下文)。第三,大多数引导基金的最终投向都是“战略新兴产业”,比如芯片和新能源汽车,而不允许投向基础设施和房地产,这有别于基础设施投资中常见的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的PPP模式(见第三章)。
政府引导基金的概念很容易理解。在国际上,作为机构投资者的LP早就有了多年的运作经验,组建了国际行业协会,与全球各种机构型LP分享投资与治理经验。(51)但从我国实践来看,政府引导基金的发展,需要三个外部条件。首先是制度条件。要想让财政预算资金进入风险很大的股权投资领域,必须要有制度和政策指引,否则没人敢做。其次是资本市场的发育要比较成熟。政府基金要做LP,市场上最起码得有足够多的GP去管理这些资金,还要有足够大的股权交易市场和退出渠道,否则做不起来。再次是产业条件。产业引导基金最终要流向高技术、高风险的战略新兴行业,而只有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这样的企业才会大批出现。
经济发展是企业、政府、社会合力的结果,具体合作方式取决于各自占有的资源,而这些资源禀赋的分布格局由历史决定。我国的经济改革脱胎于计划经济,政府手中掌握大量对产业发展至关重要的资源,如土地、银行、大学和科研机构等,所以必然会以各种方式深度参与工业化进程。政府和市场间没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几乎所有的重要现象,都是这两种组织和资源互动的结果。要想认识复杂的世界,需要小心避免政府和市场的二分法,下过于简化的判断。因此,本章尽量避免抽象地谈论产业发展和政府干预,着重介绍了两个具体行业的发展过程和一个特定产业政策工具的运作模式,希望帮助读者了解现象的复杂和多面性。大到经济发展模式、小到具体产业政策,不存在脱离了具体场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并根据现实变化不断调整。政策工具需要不断发展和变化,因为政府能力和市场条件也在不断发展和变化。在这个意义上,深入了解发达国家的真实发展历程,了解其经历的具体困难和脱困方式,比夸夸其谈的“华盛顿共识”更有启发。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期,基础设施不完善、法制环境不理想、资本市场和社会信用机制不健全,因此以信用级别高的地方政府和国企为主体、以土地为杠杆,可以撬动大量资源,加速投资进程,推动快速城市化和工业化。这种模式的成就有目共睹,但也会带来如下后果:与土地相关的腐败猖獗;城市化以“地”为本,忽略了“人”,民生支出不足,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供给滞后;房价飞涨,债务急升;经济过度依赖投资,既表现在民众收入不高所以消费不足,也表现在过剩产能无法被国内消化、向国际输出时又引起贸易失衡和冲突。这些都是近些年的热点问题,催生了诸多改革,本书下篇将逐一展开讨论。
工业生产离日常生活比较远,所以如果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最好还是先从感性认识入手。近些年中央电视台拍了很多关于我国工业的纪录片,其中《大国重器》《超级工程》《创新中国》《大国工匠》《军工记忆》等都值得一看。工业和技术的发展很不容易,有很多重要的非经济因素,如奋斗精神和家国情怀等,这些在上述影像记录中都能看到。关于行业和企业的研究著作,我首先推荐北京大学路风的《光变:一个企业及其工业史》(2016),讲的是京东方和光电显示行业的故事。这本大书充满了精彩的细节,虽然是单一行业和企业的故事,但如此深度和详细的记录,国内罕见。其中很多对技术工人和经理的访谈非常宝贵,有很多被传统分析和理论抽象掉的重要信息。路风教授研究其他行业的文章结集也都很好,比如《走向自主创新:寻找中国力量的源泉》(2019)和《新火:走向自主创新2》(2020),讲述了我国汽车、大飞机、核能、高铁等行业的发展故事。而对于新工业革命、信息技术、人工智能等领域中的企业和投资故事,吴军的《浪潮之巅》通俗精彩,已经出到了第四版(2019)。如果想从更宏大的历史背景和国家兴衰角度去看待工业投资和发展,我从诸多杰作中推荐三种读物。其共同点是“能大能小”,讲的是经济发展和历史大故事,但切入点还是具体产业和企业。哈佛商学院麦克劳的《现代资本主义:三次工业革命中的成功者》(1999)和哈佛大学史学家贝克特的《棉花帝国》(2019)都是杰作,书名解释了内容。史塔威尔的《亚洲大趋势》(2014)讲的是我们的近邻日韩以及中国自己的成功故事,也对比了一些东南亚的失败故事,思路和结构清楚,案例易懂。无论是制度也好、战略也罢,终究离不开人事关系。事在人为,理解这其中所蕴含的随机性,是理解所谓“entrepreneurship”的起点。相比于“企业家精神”,这个词更应该翻译为“进取精神”,不仅企业家,官员、科学家、社会各界都离不开这种精神。
 
上篇介绍了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这种模式的第一个特点是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优点是可以快速推进城市化和基础设施建设,缺点是公共服务供给不足,推高了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拉大了地区差距和贫富差距。第五章分析这些内容,并介绍土地流转和户籍改革等要素市场的改革。第二个特点是招商引资竞争中“重规模、重扩张”,优点是推动了企业成长和快速工业化,缺点是加重了债务负担。企业、地方政府、居民三部门债务互相作用,加大了经济整体的债务和金融风险。第六章分析这些内容,并介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详述“去库存、去产能、去杠杆”及“防范化解重大金融风险”。第三个特点是发展战略“重投资、重生产、轻消费”,优点是拉动了经济快速增长,扩大了对外贸易,使我国迅速成为制造业强国,缺点是经济结构不平衡。对内,资源向企业部门转移,居民收入和消费占比偏低,不利于经济长期稳定发展;对外,国内无法消纳的产能向国外输出,加剧了贸易冲突。第七章分析这些内容,并介绍党的十九大重新定义“主要矛盾”后的相关改革,详述“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所需要的改革。
2023/1/24 发表想法房价 地价 财政 基础设施投资
城市化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建设基础设施,“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是非常有效的融资手段。通过出让城市土地使用权,可以积累以土地为信用基础的原始资本,推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发展。中国特有的城市土地国有制度,为政府垄断土地一级市场创造了条件,将这笔隐匿的财富变成了启动城市化的巨大资本,但也让地方财源高度依赖土地价值,依赖房地产和房价。房价连着地价,地价连着财政,财政连着基础设施投资,于是经济增长、地方财政、银行、房地产之间就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杂关系。
城市化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建设基础设施,“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是非常有效的融资手段。通过出让城市土地使用权,可以积累以土地为信用基础的原始资本,推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发展。中国特有的城市土地国有制度,为政府垄断土地一级市场创造了条件,将这笔隐匿的财富变成了启动城市化的巨大资本,但也让地方财源高度依赖土地价值,依赖房地产和房价。房价连着地价,地价连着财政,财政连着基础设施投资,于是经济增长、地方财政、银行、房地产之间就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杂关系。
这种以土地为中心的城市化忽视了城市化的真正核心:人。地价要靠房价拉动,但房价要由老百姓买单,按揭要靠买房者的收入来还。所以土地的资本化,实质是个人收入的资本化。支撑房价和地价的,是人的收入。忽略了人,忽略了城市化本该服务于人,本该为人创造更好的环境和更高的收入,城市化就入了歧途。
城镇常住人口自1995年起加速上涨,城市化逐渐进入了以“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为主要推手的阶段。这种模式的关键是房价,所以城市化的矛盾焦点也是房价。房价短期内受很多因素影响,但中长期主要由供求决定。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房屋供需都与人口结构密切相关,因为年轻人是买房主力。年轻人大都流入经济发达城市,但这些城市的土地供应又受政策限制,因此房屋供需矛盾突出,房价居高不下。
然而这种土地倾斜政策并不能改变人口流向,人还是不断向东部沿海和大城市集聚。这些地区不仅房价一直在涨,大学的高考录取分数也一直在涨。中西部房价虽低,但年轻人还是愿意到房价高的东部,因为那里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和资源。倾斜的土地政策并没有留住人口,也很难留住其他资源。很多资本利用了西部的优惠政策和廉价土地,套取了资源,又回流到东部去“炒”房地产,没在西部留下可持续发展的经济实体,只给当地留下了一堆债务和一片空荡荡的工业园区。
美国房地产市场和选举政治紧密相关。美国的收入不平等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迅速扩大,造成了很多政治问题。而推行根本性的教育或税制等方面的改革,政治阻力很大,且难以在短期见效。相比之下,借钱给穷人买房就容易多了,既能缓解穷人的不满,让人人都有机会实现“美国梦”,又能抬高房价,让房主的财富也增加,拉动他们消费,创造更多就业,可谓一举多得。于是政府开始利用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 Mac)公司(以下简称“两房”)来支持穷人贷款买房。
房地产常被称作“经济周期之母”,根源就在于其内在的供需矛盾:一方面,银行可以通过按揭创造几乎无限的新购买力;而另一方面,不可再生的城市土地供给却有限。这对矛盾常常会导致资产泡沫与破裂的周期循环,是金融和房地产不稳定的核心矛盾。而房地产不仅连接着银行,还连接着千家万户的财富和消费,因此影响很大。
图5-2中债务负担的分母是GDP,这一比率常用于跨国比较,但它低估了居民的实际债务负担。还债不能用抽象的GDP,必须用实实在在的收入。
中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房子,美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金融资产。这个重大差别可以帮助理解两国的一些基本政策,比如中国对房市的重视以及美国对股市的重视。
房价上涨不仅会增加按揭债务负担,还会拉大贫富差距,进而刺激低收入人群举债消费,这一现象被称为“消费下渗”(trickle-down consumption),这在发达国家是很普遍的。(17)2014—2017年间,我国收入最低的50%的人储蓄基本为零甚至为负(入不敷出)。(18)自2015年起,信用卡、蚂蚁花呗、京东白条等各种个人消费贷激增。根据中国人民银行关于支付体系运行情况的数据,2016—2018年这三年,银行信用卡和借记卡内合计的应偿还信贷余额年均增幅接近30%。2019年,信用卡风险浮现,各家银行纷纷刹车。
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是自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提出“我国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以来,中央首次重新定义“主要矛盾”,说明经济政策的根本导向发生了变化。
要想平衡地区间的发展差距,关键是要平衡人均差距而不是规模差距。想达到地区间规模的平均是不可能的。让每个城市都像上海和北京一样,或者在内地再造长三角和珠三角这样巨大的工业和物流网络(包括港口),既无可能也无必要。现代经济越来越集聚,即使在欧美和日本,经济在地理上的集聚程度也依然还在加强,没有减弱。(24)所以理想的状况是达到地区间人均意义上的平衡。
正是这些看上去低技能的服务业工作,支撑着大城市的繁华,也支撑着所谓“高端人才”的生活质量。若没有物美价廉的服务,生活成本会急升。我家门口有一片商业办公楼宇,离地铁站很近,有不少餐厅。前几年很多服务业人员离开,餐厅成本急升,一些餐厅倒闭了,剩下的也都涨了价,于是带饭上班的白领就多了起来。如果一个城市只想要高技能人才,结果多半会事与愿违:服务业价格会越来越高,收入会被生活成本侵蚀,各种不便利也会让生活质量下降,“高端人才”最终可能也不得不离开。靠行政规划来限制人口规模,成功例子不多。人口不断流入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少;而人口不断流出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多。
城市规模扩大和人口密度上升,不仅能提高本地分工程度和生产率,也能促进城市与城市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分工。有做高端制造的,也有做中低端制造的,有做大规模农场的,也有搞旅游的。各地区发展符合自身优势的经济模式,互通有无,整体效率和收入都会提高。就算是专搞农业的地方,人均收入也会提升,不仅因为规模化后的效率提升,也因为人口基数少了,流动到其他地方搞工商业去了。让更多人进入城市,尤其是大城市,逻辑上的好处是清楚的,但在现实中尚有很多争议,主要是担心人口涌入会造成住房、教育、医疗、治安等资源紧张。
增加城市中的学校和医院数量,可能还相对容易些,增加住房很困难。大城市不仅土地面积有限,而且由于对建设用地指标的管制,就算有土地也盖不了房子。假如用地指标可以跟着人口流动,人口流出地的用地指标减少,人口流入地的指标增多,就可能缓解土地供需矛盾、提高土地利用效率。而要让建设用地指标流转起来,首先是让农村集体用地参与流转。我国的土地分为两类(见第二章):城市土地归国家所有,可以在市场上流转;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流转受很多限制。要想增加城市土地供应,最直接的办法是让市区和近郊的集体建设用地参与流转。
一国之内,产品的流动和市场化最终会带来生产要素的流动和市场化。农产品可以自由买卖,农民可以进城打工,农村土地的使用权最终也该自主转让。人为限定城市土地可以转让而集体土地不能转让,用户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除非走计划经济的回头路,否则难以持久。就算不谈权利和价值观,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这些限定性的制度所带来的扭曲也会越来越严重,代价会高到不可维持,比如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所带来的巨大社会问题。城市化的核心不应该是土地,应该是人。要实现地区间人均收入均衡、缩小贫富差距,关键也在人。要真正帮助低收入群体,就要增加他们的流动性和选择权,帮他们离开穷地方,去往能为他的劳动提供更高报酬的地方,让他的人力资本更有价值。同时也要允许农民所拥有的土地流动,这些土地资产才会变得更有价值。
中国的崛起也彻底改变了全球收入分布的格局。1990年,全球共有53亿人,其中最穷的一半人中约四成生活在我国,而最富的20%里几乎没有中国人,绝大多数是欧美人。到了2016年,全球人口将近74亿,其中最穷的一半人中只有约15%是中国人,而最富的另一半人中约22%是中国人。我国占全球人口的比重约为19%,因此在全球穷人中中国人占比偏低,在中高收入组别中中国人占比偏高。(33)按国别分,全球中产阶级人口中我国所占的比重也最大。
但对“80后”和“90后”来说,父母的财富和资源对子女收入的影响就大了。(36)原因之一是财富差距在其父母一代中就扩大了,财产性收入占收入的比重也扩大了,其中最重要的是房产。在一二线城市,房价的涨幅远远超过了收入涨幅。(37)房产等有形财产与人力资本不同。人力资本无法在代际之间不打折扣地传承,但房产和存款却可以。聪明人的孩子不见得更聪明,“学霸”的孩子也不见得就能成为“学霸”。即使不考虑后天教育中的不确定性,仅仅是从遗传角度讲,父母一代特别突出的特征(如身高和智商等)也可能在下一代中有所减弱。因为这种“均值回归”现象,人力资本很难百分之百地遗传。但有形资产的传承则不受这种限制,若没有遗产税,100万元传给下一代也还是100万元,100平方米的房子传给下一代也还是100平方米。
收入差距不可能完全消除,但社会也无法承受过大的差距所带来的剧烈冲突,因此必须把不平等控制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影响不平等容忍程度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经济增速,因为经济增速下降首先冲击的是穷人收入。不妨想象正在排队的两队人,富人队伍前进得比穷人快,但穷人队伍也在不停前进,所以排队的穷人相对来说比较有耐心。但如果穷人的队伍完全静止不动,哪怕富人队伍的前进速度也减慢了,困在原地的穷人也会很快失去耐心而骚动起来。这种现象被称为“隧道效应”(tunnel effect),形容隧道中两条车道一动一静时,静的那条的焦虑和难耐。(40)
20世纪90年代很多人“下海”发了财,而其他人在羡慕之余也有些不屑:“他们哪里比我强?我要去的话我也行,只不过我不想罢了。”但如果贫富差距中参杂了人种、肤色、种姓等因素,那人们感受就不一样了。这些因素无法靠努力改变,所以穷人就更容易愤怒和绝望。最近这些年,美国种族冲突加剧,根本原因之一就是黑人的贫困。
 
2023/1/24 发表想法今天听播客,吕植也提到了库兹涅茨曲线
总的来说,经济增长与贫富差距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经济学中有一条非常有名的“库兹涅茨曲线”,宣称收入不平等程度会随着经济增长先上升而后下降,呈现出“倒U形”模式。这条在20世纪50年代声名大噪的曲线,其实不过是一些欧美国家在“二战”前后那段特殊时期中的特例。一旦把时间拉长、样本扩大,数据中呈现的往往不是“倒U形”,而是贫富差距不断起起伏伏的“波浪形”。(43)造成这些起落的因素很多,既有内部的也有外部的,既有经济的也有政治的。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经济力量会自动降低收入不平等,“先富带动后富”也不会自然发生,而需要政策的干预。不断扩大的不平等会让社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必须小心谨慎地对待。
我国的城市化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94年之前,乡镇企业崛起,农民离土不离乡,城市化速度不快。第二阶段是1994年分税制改革后,乡镇企业式微,农民工进城大潮形成。这个阶段的主要特征是土地的城市化速度远远快于人的城市化速度,土地撬动的资金支撑了大规模城市建设,但并没有为大多数城市新移民提供应有的公共服务。第三个阶段是党的十八大以后,随着一系列改革的陆续推行,城市化的重心开始逐步从“土地”向“人”转移。
在大规模城市化过程中,地方政府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地价和房价飞涨,也让居民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这些累积的债务为宏观经济和金融体系增加了很大风险。最近几年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去杠杆”,而所谓“三大攻坚战”之首就是“防范化解重大风险”。那么这些风险究竟是什么?如何影响经济?又推行了哪些具体的改革措施?这是下一章的主题。
债务占GDP的比重是否就能衡量真实的债务负担,目前尚有争议。当利率为零甚至是负的时候,只要名义GDP(内含物价)保持上涨,债务占GDP的比重可能不是个大问题,至少对政府的公共债务来说不是大问题,可以不断借新还旧。(1)但对居民和企业而言,债务总量快速上升,依然会带来很大风险。第五章已经分析了居民债务的风险,本章重点分析企业和银行的风险。第一节和第二节解释债务的一般经济学原理。这部分介绍欧美情况多一点,希望读者明白我国债务问题虽有诸多特色,但与欧美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前车可鉴。第三节分析我国债务的成因、风险、后果。无论是居民、企业还是政府,负债都与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有关。第四节讨论如何偿还已有债务和遏制新增债务。
第一,负债率高的经济中,资产价格的下跌往往迅猛。若债务太重,收入不够还本,甚至不够还息,就只能变卖资产,抛售的人多了,资产价格就会跳水。这种情况屡见不鲜。(2)2008—2009年的美国次贷危机中,美国家庭房贷负担很重,很多人不得不卖房,房价不到一年就跌了两成。2011—2012年,借钱炒房的“温州炒房团”和温州中小企业资金链断裂,导致房产纷纷被抛售,温州房价一年内跌了近三成。(3)2013—2014年,内蒙古和晋陕等地的煤炭企业崩盘。很多煤老板曾在煤价上涨时大肆借债扩张,煤价大跌后无力还债,大幅折价变卖豪车和房产。
发达国家经济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消费,对经济影响很大。美国的消费约占GDP七成,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消费大幅下挫,成了经济衰退的主要推手。危机之前房价越高的州,老百姓债务负担越重,消费下降也越多,经济衰退越严重。在欧洲,2008年之前房价涨幅越大的国家,居民债务负担越重,危机中消费下降也越多。(6)
债务带来的经济衰退还会加剧不平等(第五章),因为债务危机对穷人和富人的打击高度不对称。这种不对称源于债的特性,即法律优先保护债权人的索赔权,而欠债的无论是公司还是个人,即使破产也要清算偿债。以按揭为例,穷人因为收入低,买房借债的负担也重,房价一旦下跌,需要先承担损失,直到承担不起破产了,损失才转到银行及其债主或股东,后者往往是更富的人。换句话说,债务常常把风险集中到承受能力最弱的穷人身上。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是西班牙。在大多数国家,还不起房贷的人可以宣布破产,银行把房子收走,也就两清了。但在西班牙,哪怕房主把房子给了银行并宣布破产,也只能免于偿还按揭利息,本金仍然要偿还,否则累计的罚金和负债将一直存在,会上失信名单,很难正常生活。在金融危机中,这项法律引起了社会的不满和动荡,开锁匠和警察拒绝配合银行驱逐房主。破产了也消不掉的债成了沉重的负担: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五年后,西班牙是全球经济衰退最严重的国家之一。(7)
全球金融自由化浪潮始于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各国货币以固定比例与美元挂钩,美元则以固定比例与黄金挂钩。要维持这一固定汇率体系,各国都需要充足的外汇储备去干预市场,防止汇率波动。所以国际资本流动的规模不能太大,否则就可能冲破某些国家的外汇储备,威胁整个体系。而要限制国际资本流动,就要限制国内银行放贷规模,否则借到钱的居民或企业就会增加消费品或投资品的进出口,过量的国际贸易和结算会引发过量的国际资本流动。
金融自由化浪潮为借贷打开了方便之门,但如果没有大量资金涌入金融系统,借贷总量也难以增加。以美国为例,这些资金来源有二。其一,一些国家把钱借给了美国,比如我国就是美国最大的债主之一。其二,美国国内不平等急剧扩大,财富高度集中,富人有了更多花不完的钱可以借给穷人。
中国等东亚国家借钱给美国,与贸易不平衡有关。2018年,中美双边贸易逆差约4000亿美元,也就是说美国需要从全世界借入4000亿美元来为它从中国额外的进口买单,其中最主要的债主就是中国和其他东亚国家。后者在1997年东亚金融危机中吃过美元储备不足的大亏,所以之后大量增加美元储备,买入美国国债或其他证券,相当于把钱借给了美国。这种现象被美联储前主席本·伯南克(Ben Bernanke)称为“全球储蓄过剩”。他认为这些钱流入美国后压低了美国利率,推动了房地产投机,是引发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重要原因。
国际资本流入美国,也有美国自身的原因,否则为什么不流入其他国家?美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储备货币,以美元计价的金融资产也是最重要的投资标的,受到全球资金的追捧,所以美国可以用很低的利率从全球借钱。大量资本净流入美国,会加剧美国贸易逆差,因为外国人手里的美元也不是自己印出来的,而是把商品和服务卖给美国换来的。为保持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的对外贸易可能需要常年保持逆差,以向世界提供更多美元。但持续的逆差会累积债务,最终威胁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这个逻辑也被称为“特里芬悖论”。(17)所以如今的全球经济失衡,是贸易失衡和美元地位带来的资本流动失衡所共同造就的。
这种金融资源“脱实向虚”的现象,在我国也引发了广泛关注。在2019年的上海“陆家嘴论坛”上,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主席郭树清就强调要提高资金使用效率,解决好“脱实向虚”问题,下大力气清理金融体系内部的空转资金。而且特别强调了房地产金融化的问题:“一些房地产企业融资过度挤占了信贷资源,导致资金使用效率进一步降低,助长了房地产投资投机行为。”
其次是银行偏爱以土地和房产为抵押物的贷款。我再用两个小例子来详细解释一下。先看住房按揭。银行借给张三100万元买房,实质不是房子值100万元,而是张三值100万元,因为他未来有几十年的收入。但未来很长,张三有可能还不了钱,所以银行要张三先抵押房子,才肯借钱。房子是个很好的抵押物,不会消失且容易转手,只要这房子还有人愿意买,银行风险就不大。若没有抵押物,张三的风险就是银行的风险,但有了抵押物,风险就由张三和银行共担。张三还要付30万元首付,相当于抵押了100万元的房子却只借到了70万元,银行的安全垫很厚。再来看企业贷款。银行贷给企业家李四500万元买设备,实质也不是因为设备值钱,而是用设备生产出的产品值钱,这500万元来源于李四公司未来数年的经营收入。
第三是银行风险会传导到其他金融部门,这与“影子银行”的兴起有关。所谓“影子银行”,就是类似银行的信贷业务,却不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中,不受银行监管规则的约束。银行是金融体系核心,规模大,杠杆高,又涉及千家万户的储蓄,牵一发动全身,所以受严格监管。若某房地产企业愿意用10%的利息借钱,银行想借,但我国严格限制银行给房企的贷款量,怎么办?银行可以卖给老百姓一个理财产品,利息5%,再把筹来的钱委托给信托公司,让信托公司把钱借给房企。在这笔“银信合作”业务中,发行的理财产品不算银行储蓄,委托给信托公司的投资不算银行贷款,所以这笔“表外业务”就绕开了对银行的监管,是一种“影子银行”业务。
任何国家的债务问题,解决方案都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偿还已有债务;二是遏制新增债务,改革滋生债务的政治、经济环境。偿还已有债务对债务人来说,偿债是个算术问题:或提高收入,或压缩支出,或变卖资产拆东补西。实在还不上,就只能违约,那债权人就要受损。最大的债权人是银行,若出现大规模坏账,金融系统会受到冲击。
“量化宽松”的主要问题是难以把增发的货币转到穷人手中,因此难以刺激消费支出,还会拉大贫富差距。
我国目前的货币政策比较谨慎,国务院和央行都数次明确表态不搞“大水漫灌”,“不搞竞争性的零利率或量化宽松政策”。(41)主要原因可能有二:第一,政府不愿看到宽松的货币政策再次推高房价,“房住不炒”是个底线原则;第二,货币政策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债务负担背后的经济增速放缓问题,因为这是结构性的问题,是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问题。
理解了各类债务的成因之后,也就不难理解遏制新增债务的一些基本原则:限制房价上涨,限制“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限制政府担保和国有企业过度借贷,等等。但困难在于,就算搞清楚了原因,也不一定就能处理好后果,因为“因”毕竟是过去的“因”,但“果”却是现在的“果”,时过境迁,很多东西都变了。好比一个人胡吃海塞成了大胖子,要想重获健康,少吃虽然是必须的,但简单粗暴的节食可能会出大问题,必须小心处理肥胖引起的很多并发症。
总的来看,我国债务风险的本质不是金融投机的风险,而是财政和资源分配机制的风险。这些机制不是新问题,但债务负担在这十年间迅速上升,主要是因为这一机制已经无法持续拉动GDP增长。无论是实际生产率的增长还是通货膨胀速度,都赶不上信贷或债务增长的速度,所以宏观上就造成了高投资挤压消费,部分工业产能过剩和部分地区房地产投资过剩,同时伴随着腐败和行政效率降低。这种经济增长方式无法持续。最近几年的改革力图扭转这种局面,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尤其是在土地和资本等要素配置中起更大作用。
产能过剩可以从三个角度去理解。第一是生产效率下降。宏观上表现为GDP增速放缓,低于债务增速,所以宏观债务负担加重。微观上表现为地方政府过度投资、不断为一些“僵尸企业”输血,扭曲了资源配置,加重了政府和企业的债务负担。而且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模式过度依赖地价上涨和房地产繁荣,推升了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也加大了银行风险。第二个角度是国际失衡。地方政府重视投资、生产和企业税收,相对忽视消费、民生和居民收入,造成经济结构失衡,分配体制偏向资本,劳动收入偏低,所以消费不足,必须向国外输出剩余产能。我国和韩国、日本等东亚邻居不同,体量巨大,所以对国际经济体系冲击巨大,贸易冲突由此而来。第三个角度是产业升级。因为产能过剩,我国制造业竞争激烈,价格和成本不断降低,不仅冲击了外国的中低端制造业,也冲击了本国同行。要想在国内市场上存活和保持优势,头部企业必须不断创新,进入附加值更高的环节。所以我国制造业的质量和技术含量在竞争中不断上升,在全球价值链上不断攀升,也带动了技术创新和基础科学的进步,进一步冲击了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分工体系。
从经济增长角度看,资本占比上升意味着人均资本数量增加,这是提高生产率和实现工业化的必经阶段。我国几十年内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工业化进程,必然要经历资本积累阶段。欧美和日韩也是如此。英国的“圈地运动”和马克思描述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读者们想必耳熟能详。近些年兴起的“新资本主义史”,核心议题之一正是欧美资本积累过程中的“强制性”,比如欧洲列强对殖民地的压榨和美国的奴隶制等。(12)而在“东亚奇迹”中,人民的勤奋、高储蓄、高投资和资本积累举世闻名。我国也不例外。除了人民吃苦耐劳之外,各种制度也在加快资本积累。比如计划经济时期的粮食“统购统销”、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等,都是把剩余资源从农业向工业转移。而在城镇,为了降低企业使用资金的成本,刺激投资和工业化,银行压低了给企业的贷款利息。为了保证银行的运转和利差收入,银行给居民储蓄的利率就被压低了。这种“金融抑制”降低了居民的收入。而居民在低利率下为了攒足够的钱,也提高了储蓄率,降低了消费。(13)
若单纯从经济增长的逻辑出发,穷国底子薄,增长速度应该更快,而像美国这样的巨无霸,每年即便只增长1%—2%,从绝对数量上看也非常惊人,很不容易。假如穷国增长快而富国增长慢的话,久而久之,各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应该趋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除了一个部门例外,那就是制造业。制造业生产率低的国家,生产率进步确实快,而制造业生产率高的国家,进步也的确慢。(14)可见制造业的学习效应极强,是后发国家赶超的基石。久而久之,后发国家的制造业生产率就有机会与先进国家“趋同”。
最关键的原因,是很多国家无法组织和动员更多资源投入制造业,无法有效启动和持续推进工业化进程。
在这个大背景下,党的十九大报告将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修改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所谓“不平衡”,既包括城乡间和地区间不平衡以及贫富差距(第五章),也包括投资和消费等经济结构不平衡。而“不充分”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指老百姓收入占比不高,“获得感”不够。
针对居民收入占比过低的问题,党的十九大提出要“提高就业质量和人民收入水平”,并明确了如下原则:“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使人人都有通过辛勤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机会。完善政府、工会、企业共同参与的协商协调机制,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坚持按劳分配原则,完善按要素分配的体制机制,促进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鼓励勤劳守法致富,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增加低收入者收入,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坚持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实现居民收入同步增长、在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同时实现劳动报酬同步提高。拓宽居民劳动收入和财产性收入渠道。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调节职能,加快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缩小收入分配差距。
本国生产的东西若不能在本国消化,就只能对外输出。GDP由三大部分组成:消费、投资、净出口(出口减进口)。
我国加入WTO之后,投资和净出口占比猛增(图7-4),消费占比自然锐减(图7-2)。这种经济结构比较脆弱,不可持续。一来外国需求受国外政治、经济变化影响很大,难以掌控;二来投资占比不可能一直保持在40%以上的高位。超出消费能力的投资会变成过剩产能,浪费严重。欧美发达国家投资占GDP的比重只有20%—23%。
假如政府借钱修了一条路,很多人都用,降低了通勤和物流成本,提高了生产率,那就是很好的投资。但若政府不断挖了修、修了再挖,或干脆把路修到人迹罕至之处,经济账就算不回来了。这些工程所带来的收入远远抵不上成本,结果就是债务越积越高。虽然修路时的GDP上升了,但实际资源是被浪费掉了。这种例子并不罕见。当下尚未将这些损失入账,但未来迟早会出现在账上。
因为我国消费占比过低,纵然极高的投资率也还是无法完全消纳所有产出,剩余必须对外出口。我国出口常年大于进口,也就意味着必然有其他国家的进口常年大于出口,其中主要是美国。由于我国体量巨大,对国际贸易的冲击也巨大,所带来的经济调整并不轻松。当然,国内和国际是一体两面,国内失衡会导致国际失衡,而国际失衡反过来也可以导致国内失衡。我国国内失衡,生产多消费少,必须向外输出剩余。但反过来看,美国人大手支出,高价向我国购买,我国的相应资源也会从本国消费者向出口生产企业转移,以满足外国需求,这就加剧了国内的消费和生产失衡。
因此,贸易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贸易问题,贸易冲突的根源也往往不在贸易本身。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国内经济结构的重大调整,会直接影响到贸易总量。资源在居民、企业、政府间的不同分配格局,也会造成生产和投资相对消费的比重变化,进而影响经济的内外平衡。人们常说“外交是内政的延续”,从宏观角度看,对外贸易失衡也是内部结构失衡的延续。
美国可以吸纳其他国家的对外净输出,当然离不开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每年进口都大于出口,相当于不断从国外“借入”资源,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但这些外债几乎都以美元计价,原则上美国总可以“印美元还债”,不会违约。换句话说,只要全世界还信任美元的价值,美国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用美元去换取他国实际的产品和资源,这是一种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实实在在的“挥霍的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19)在美国的所有贸易逆差中,与中国的双边逆差所占比重不断加大,从21世纪头几年的四分之一上升到了最近五年的五成到六成。因此美国虽和多国都有贸易冲突,但一直视中国为最主要对手。(20)
中国制造业崛起和中美贸易对美国的就业冲击其实不重要。相比之下,对美国的技术冲击和挑战更加实实在在,这也是中美贸易冲突和美国技术遏制可能会长期化的根本原因。虽然制造业占美国就业的比重已是个位数,但制造业依旧是科技创新之本,美国研发支出和公司专利数量的六七成均来自制造业企业。(25)
对站在科技前沿的国家来说,新技术的发明和应用一般从科学研究和实验室开始,再到技术应用和专利阶段,然后再到大规模工业量产。但对一个后起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很多时候顺序是反过来的:先从制造环节入手,边干边学,积累技术和经验,然后再慢慢根据自身需要改进技术,创造一些专利。产品销量逐步扩大、技术逐步向前沿靠拢之后,就有了更多资源投入研发,推进更基础、应用范围更广的科研项目。2010年,我国制造业增加值超过美国。又过了10年,2019年中国的国际专利申请数量超过美国。而按照目前的科学论文增长率,2025年左右中国就可能超过美国(图7-7)。
所以对后发国家来说,工业制造是科技进步的基础。世界上没有哪个技术创新大国不是制造业大国(至少曾经是)。而从制造业环节切入全球产业链分工,也是非常正确的方式,因为制造业不仅有学习效应,还有很强的集聚效应和规模效应。最近十几年,我国制造业产业链的优势一直在自我强化,不断吸引供应链上的外国企业来中国设厂,而本国的上下游厂商也发展迅猛,产业链协同创新的效应也很强。我国出口产品中最大的一类是通信技术设备和相关电子产品(比如手机)。2005年,这类出口品中海外进口部件价值的占比高达43%,本土创造的价值只有57%。但到了2015年,来自海外的价值下降到了30%。
从理论上说,中美贸易不一定会损害美国的科技创新。虽然一些实力较弱的企业在和中国的竞争中会丧失优势,利润减少,不得不压缩研发支出和创新活动,最终可能倒闭。但对于很多大公司来说,把制造环节搬到中国,靠近全球最大也是增长最快的市场,会多赚很多钱,再将这些利润投入位于美国的研发部门,不断创新和提升竞争优势,最终美国的整体创新能力不一定会受负面影响。(28)但在美国政坛和媒体中,这些年保守心态占了上风,对华技术高压政策可能会持续下去。假如世界上最大的市场和最强的科创中心渐行渐远的话,对双方乃至全世界都会是很大的损失。毕竟我国在基础科研质量、科技成果转化效率等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美国要想在全球再找一个巨大的市场,也是天方夜谭。没有了市场,美国公司持续不断的高额研发支出很难持续,也就难以长久维持技术优势。同时,技术高压虽然可能让我国企业在短期内受挫,但很多相对落后的国产技术也因此获得了市场机会,可能提高市场份额和收入,进而增大研发力度,进入“市场—研发—迭代—更大市场”的良性循环,最终实现国产替代。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国国内市场确实能继续壮大,国民消费能继续提升,能真正支撑起“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模式。
从本章的分析角度看,这一战略转型的关键是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费。虽然政府目前仍然强调“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但所谓“供给”和“需求”,不是两件不同的事,只是看待同一件事的不同角度。比如从供给角度看是调节产能,从需求角度看就是调整投资支出;从供给角度看是产业升级,从需求角度看也就是收入水平和消费结构的升级。2020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紧紧扭住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条主线,注重需求侧管理,打通堵点,补齐短板,贯通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各环节,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
要提高居民收入,就要继续推进城市化,让人口向城市尤其是大城市集聚。
美国制造业虽然一直很强大,但吸纳的就业越来越少(图7-6),这个过程不会逆转。所以解决就业和提高收入必须依靠服务业的大发展,而这只能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不仅传统的商铺和餐馆需要人流支撑,新兴的网约车、快递、外卖等都离不开密集的人口。要继续推进城市化,必须为常住人口提供相应的公共服务,让他们在城市中安居乐业。这方面涉及的要素市场改革,包括户籍制度和土地制度的改革,第五章已经详细阐释过。
要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费,就要把更多资源从政府和企业手中转移出来,分配给居民。改革的关键是转变地方政府在经济中扮演的角色,遏制其投资冲动,降低其生产性支出,加大民生支出。这会带来四个方面的重要影响。其一,加大民生支出,能改变“重土地、轻人”的城市化模式,让城市“以人为本”,让居民安居乐业,才能降低储蓄和扩大消费。其二,加大民生支出,可以限制地方政府用于投资的生产性支出。在目前的经济发展阶段,实业投资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以往的盲目投资所带来的浪费日趋严重,降低了居民部门可使用的实际资源。而且实业投资过程大多不可逆,所以地方政府一旦参与,就不容易退出(第三章)。即便本地企业没有竞争力,政府也可能不得不持续为其输血,挤占了资源,降低了全国统一市场的效率(第四章)。其三,推进国内大循环要求提升技术,攻克各类“卡脖子”的关键环节。而科技进步最核心的要素是“人”。因此地方政府加大教育、医疗等方面的民生支出,正是对“人力资本”的投资,长远看有利于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其四,加大民生支出,遏制投资冲动,还可能降低地方政府对“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发展模式的依赖,限制其利用土地加大杠杆,撬动信贷资源,降低对土地价格的依赖,有利于稳定房价,防止居民债务负担进一步加重而侵蚀消费(第五章)。
要提高居民收入,还要扩宽居民的财产性收入,发展各种直接融资渠道,让更多人有机会分享经济增长的果实,这就涉及金融体系和资本市场的改革。但正如第六章所言,融资和投资是一体两面,如果投资决策的主体不改变,依然以地方政府和国企为主导,那融资体系也必然会把资源和风险向它们集中,难以实质性地推进有更广泛主体参与的直接融资体系。
双循环”战略在强调“再平衡”和扩大国内大市场的同时,也强调了要扩大对外开放。如果说出口创造了更多制造业就业和收入的话,那进口也可以创造更多服务业就业和收入,包括商贸、仓储、物流、运输、金融、售后服务等。随着我国生产率的提高,人民币从长期看还会继续升值,扩大进口可以增加老百姓的实际购买力,扩大消费选择,提升生活水平,也能继续增强我国市场在国际上的吸引力。
世上从来没有抽象的、畅通无阻的市场。市场从建立到完善,其规模和效率都需要逐步提升,完善的市场本就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前提。我国疆域广阔、人口众多,建立和打通全国统一的商品和要素市场,实现货物和人的互联互通,难度不亚于一次小型全球化,需要多年的建设和制度磨合。
本书介绍了我国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从微观机制开始,到宏观现象结束。总结一下,这一模式有三大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第二个特点是招商引资竞争中“重规模、重扩张”。第三个特点是经济结构上“重投资、重生产、轻消费”。
 
至于说落后的工业国在崛起过程中与先进国之间的种种冲突,历史上是常态。盖因落后国家的崛起,必然带有两大特征:一是对先进国的高效模仿和学习;二是结合本土实际,带有本国特色,发展路径与先进国有诸多不同之处。虽然第一个特征也常被先进国斥为“抄袭”,但第二个特征中所蕴含的不同体制以及与之伴生的不同思想和意识,先进国恐怕更难接受。(29)未来不可知,对中国经济的观察者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培养出一种“发展”的观念。一方面,理解发展目的不等于发展过程,发达国家目前的做法不一定能解决我们发展中面临的问题;另一方面,情况在不断变化,我们过去的一些成功经验和发展模式也不可能一直有效。若不能继续改革,过去的成功经验就可能成为负担甚至陷阱。要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抛开意识形态,不断去解决实践中所面临的问题,走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下一章会展开讨论这些观点。
日内瓦高级国际关系及发展学院鲍德温的著作《大合流:信息技术和新全球化》(2020)是一本关于全球化的好书,简明通俗。他把全球化分为三个阶段:货物的全球化、信息的全球化、人的全球化。其中对“全球价值链”的现状和发展有很多精彩的分析。全球化当然也冲击了各国的政治体系,哈佛大学罗德里克的《全球化的悖论》(2011)阐述了一个“三元悖论”:深度全球化、政策自主性、民主政治,三者之间不可兼得。其中不少论述对我很有启发。2019年获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美国工厂》,讲述了中国企业福耀玻璃在美国开工厂的故事,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制造对美国的冲击,也能体会到制造业回流美国的难度。
这里谨推荐一本历史学家王赓武的杰作China Reconnects: Joining a Deep-rooted Past to a New World Order(Wang,2019)。王教授的人生经历是不可复制的。他是出生在海外的华裔,解放战争时在南京读书,“二战”后辗转东南亚、英国、澳大利亚等地工作居住,又在风云际会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做了10年香港大学校长,最后回到新加坡。其一生不仅精研中国史,还在数个独特的岗位上亲历了各种政经大事。他能在2019年89岁高龄时出版这样一本小书,谈谈他的思考和观察,非常珍贵。其中见识,胜过无数东拼西凑的见闻。
任何理论当然都需要假设,否则说不清楚。有些假设不符合现实,但是否会削弱甚至推翻其理论,还要依据理论整体来评判。但一旦走出书斋,从理论思考走到现实应用和政策建议,就必须要符合实际,要考虑方案的可行性。所以在经济学理论研究与现实应用之间,常常存在着鸿沟。做过美联储副主席的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家艾伦·布林德(Alan Blinder)曾发明过一条“经济政策的墨菲定律”:在经济学家理解最透、共识最大的问题上,他们对政策的影响力最小;在经济学家理解最浅、分歧最大的问题上,他们对政策的影响力最大。
依托市场经济的理论来研究中国经济,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容易发现问题,觉察到各种各样的“扭曲”和“错配”。但从发现问题到提出解决方案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仅要摸清产生问题的历史和现实根源,还要深入了解各种可行方案的得失。现实世界中往往既没有皆大欢喜的改革,也没有一无是处的扭曲。得失利弊,各个不同。以假想的完善市场经济为思考和判断基准,不过是无数可能的基准之一,换一套“假想”和“标准”,思路可能完全不同。正如在本书开篇引用的哈佛大学经济史家格申克龙的话:“一套严格的概念框架无疑有助于厘清问题,但也经常让人错把问题当成答案。社会科学总渴望发现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和规律,但这种心态需要成熟起来。不要低估经济现实的复杂性,也不要高估科学工具的质量。”
作为一名发展经济学家,我理解市场和发展的复杂互动过程,不相信单向因果关系。有效的市场机制本身就是不断建设的结果,这一机制是否构成经济发展的前提条件,取决于发展阶段。在经济发展早期,市场机制缺失,政府在推动经济起飞和培育各项市场经济制度方面,发挥了主导作用。但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市场经济体系的不断完善,政府的角色也需要继续调整。强调政府的作用,当然不是鼓吹计划经济。过去苏联式的计划经济有两大特征。第一是只有计划,否认市场和价格机制,也不允许其他非公有制成分存在。第二是封闭,很少参与国际贸易和全球化。如今这两个特点早已不复存在,硬谈中国为计划经济,离题万里。
第三节总结本书的关键视角:要区分经济发展过程和发展目标。既不要高估发达国家经验的普适性,也不要高估自己过去的成功经验在未来的适用性。老话说回来,还是要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解决问题,一步一个脚印,继续推进改革。
经济发展的核心原则,就是优化资源配置,提高使用效率,尽量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实现这一目标要依靠竞争。
属地管理”有利于地区性的政策实验和创新,因为毕竟是地方性实验,成功了可以总结和推广经验,失败了也可以将代价和风险限制在当地,不至于影响大局。比如1980年设立第一批四个“经济特区”(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时,政治阻力不小,所以才特意强调叫“经济特区”而不是“特区”,以确保只搞经济实验。当时邓小平对习仲勋说:“中央没有钱,可以给些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2)
工业化进程中搞地方竞争,前提是大多数地区的工业基础不能相差太远,否则资源会迅速向占绝对优势的地区集聚,劣势地区很难发展起来。计划经济时期,中国的工业体系在地理分布上比较分散,为改革开放之初各地的工业发展和竞争奠定了基础。
是说人多就能成为促进工业化的人口红利,一支合格的产业工人大军,在很多人口众多的落后国家,实际上非常稀缺。(6)正是因为有了在分散的工业体系和知识环境下孕育的乡镇企业,正是因为其工厂“离土不离乡”,才成了培训农民成为工人的绝佳场所。而且在销售本地工业品的过程中,农民不仅积累了商业经验,也扩大了与外界的接触。于是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和21世纪初开始的工业加速发展中,我国才有了既熟悉工厂又愿意外出闯荡打工的大量劳动力。
2023/1/24 发表想法欲速则不达,人需要时间调整和适应。
这种分散的体系,以一个全国整合的、运行良好的市场经济体系为标准来评价,是低效率的。但从发展的角度看,这个评价标准并不合适。我国疆域广阔、各地风俗文化差异很大。改革开放之初,基础设施不发达,经济落后而分散,只能走各地区独自发展再逐步整合的道路。在社会改革和变化过程中,人们需要时间调整和适应。变化速度的快慢,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感受天差地别。一个稳定和持续的改革过程,必须为缓冲和适应留足时间和资源。若单纯从理论模型出发来认识经济效率,那么这些缓冲机制,无论是社会自发建立还是政府有意设计,都会被解读为“扭曲”或“资源错配”,因其未能实现提高效率所要求的“最优资源配置”。但这种“最优”往往不过是空中楼阁。虽然人人都知道工业比农业生产效率高得多,但要让几亿农民离开土地进入工厂,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几代人的磨合和冲突。激进改革多半欲速不达,以社会动乱收场。
地方政府竞争中的关键一环,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来评价地方主官,并将这种评价纳入升迁考核。各地政府不仅要在市场上竞争,还要在官场上竞争。这种“官场+市场”体制,有三个特点。(7)第一,将官员晋升的政治激励和地区经济表现挂钩。虽然经济建设或GDP目标在官员升迁中的具体机制尚有争议(第三章),但无人否认经济发展是地方主官的工作重点和主要政绩。第二,以市场竞争约束官员行为。虽然地方主官和政府对企业影响极大,但企业的成败,最终还是由其在全国市场乃至全球市场中的竞争表现来决定。这些外部因素超出了当地政府的掌控范围。因此,要想在竞争中取胜,地方政府的决策和资源调配,也要考虑市场竞争,考虑效益和成本。此外,资本、技术、人才等生产要素可以在地区之间流动(虽然仍有障碍),如果地方政府恣意妄为,破坏营商环境,资源就可能流出,导致地方经济衰败。第三,当地的经济表现能为地方官员和政府工作提供及时的反馈。一方面,在“属地管理”体制中,更熟悉地方环境的当地政府在处理当地信息和反馈时,比上级政府或中央政府更有优势(第一章)。另一方面,当地发展经济的经验和教训也会随着地方官员的升迁而产生超越本地的影响。由于常年以经济建设作为政府主要工作目标,各级政府的主官在经济工作方面都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中央的主要领导绝大多数也都曾做过多地的主官,也有丰富的经济工作经验。这对一个政府掌控大量资源调配的经济体系而言,不无益处。
 
社会发展是个整体,不仅包括企业和市场的发展,也包括政府的发展,相辅相成。国家越富裕,政府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也往往越大,而不是越小,这一现象也被称为“瓦格纳法则”。因为随着国家越来越富裕,民众对政府服务的需求会越来越多,政府在公立教育、医疗、退休金、失业保险等方面的支出都会随之增加。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各种外来冲击也大,所以政府要加强各种“保险”功能。(8)另一方面,当今很多贫穷落后国家的共同点之一就是政府太弱小,可能连社会治安都维持不了,更无法为经济发展创造稳定环境。经济富裕、社会安定、政府得力是国家繁荣的三大支柱,缺一不可。(9)
对发展中国家而言,市场和政府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一进一退的问题,而是政府能否为市场运行打造出一个基本框架和空间的问题。这需要投入很多资源,一步一步建设。如果政府不去做这些事,市场经济和所谓“企业家精神”,不会像变戏法一样自动出现。
正因为个人所得税不易征收,所以发展中国家的税制大都与发达国家不同。我国第一大税种是增值税,2019年占全国税入的40%;第二大是公司所得税,占24%。相比之下,个人所得税只占不到7%。与个人所得税相比,增值税的征收难度要小很多。一来有发票作为凭证,二来买家和卖家利益不一致,可以互相监督。理论上,卖家希望开票金额少一点甚至不开票,可以少缴税;而买家希望开票金额越大越好,可以多抵税。因此两套票据可以互相比对,降低造假风险。但在现实中,国人对虚开发票和假发票都不陌生。尤其是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违规发票泛滥。2001年初,在全部参与稽核的进项发票中,涉嫌违规的发票比例高达8.5%。(13)随着2003年“金税工程二期”的建设完成,增值税发票的防伪、认证、稽核、协查等系统全面电子化,才逐渐消除了假发票问题,之后的增值税收入大幅增长。(14)目前,“金税工程三期”也已完成。2020年在手机上用“个人所得税App”进行过“综合所得年度汇算清缴”的读者,应该记得其中信息的详细和准确程度,也就不难理解这种“征税能力”需要长期建设。
在经济发展早期,市场不完善甚至缺失,政府能力于是成了市场能力的补充或替代。经济落后的国家之所以落后,正是因为它缺乏先进国家完善的市场和高效的资源配置方式。这些本就是经济发展所需要达到的目标,而很难说是经济发展的前提。对落后国家而言,经济发展的关键在于能否在市场机制不完善的情况下,找到其他可行的动员和调配资源的方式,推动经济增长,在增长过程中获得更多资源和时间去建设和完善市场经济。比如说,发达国家有完善的资本市场和法律体系,可以把民间积累的大量财富引导到相对可靠的企业家手中,创造出更多财富。而在改革开放之初,我国资本市场和法律体系远远谈不上健全,民间财富也极为有限,社会风气也不信任甚至鄙视民营企业和个体户。这些条件都限制了当时推动经济发展的可行方式。因此落后国家在推进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所采用的组织和动员资源的方式,必定与先进国家不同。所谓“举国体制”也好,“集中力量办大事”也罢,在很多方面并不是中国特色。今日的很多发达国家在历史上也曾是落后国家,大多也经历过政府主导资源调配的阶段。但各国由于历史、社会、政治情况不同,政府调配资源的方式、与市场互动和协调的方式也都不同。本书阐述的“地方分权竞争+中央协调”或“官场+市场”的模式,属于中国特色。
但这种模式不能一成不变,过去的成功经验不见得能适应当下和未来的需要。所谓“政府能力”,不仅包括获取资源的能力,也包括政府随着经济发展而不断调整自身角色和作用方式的能力。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市场机制已经相对成熟,法治的基础设施也已经建立,民间的各种市场主体已经积累了大量资源,市场经济的观念也已经深入人心,此时若仍将资源继续向政府和国企集中,效率就会大打折扣。投资、融资、生产都需要更加分散化的决策。市场化改革要想更进一步,“生产型政府”就需要逐步向“服务型政府”转型。
第七章讲过,要调整经济结构失衡,关键是将更多资源从政府和国企转到居民手中,在降低政府投资支出的同时加大其民生支出。经济发达国家,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往往也高,其中大部分是保障民生的支出。就拿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国家来说,在教育、医疗、社会保障、养老方面的政府平均支出占到GDP的24%,而我国只有13%。(16)一方面,随着国家变富裕,民众对这类服务的需求会增加;另一方面,市场经济内在的不稳定和波动会产生失业和贫富差距等问题,需要政府和社会的力量去做缓冲。就拿贫富差距扩大来说,政府的再分配政策不仅包括对富人多征税,还包括为穷人多花钱,把支出真正花在民生上。
城市化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目前的土地和户籍改革都承认了这种不可逆性。在发展过程中遭遇冲击,回到乡村可能是权宜之计,但不是真正有效的长期缓冲机制。还是要在城市中建立缓冲机制,加大教育、医疗、住房等支出,让人在城市中安居乐业。
“投资型”和“服务型”的区别并非泾渭分明。“服务型”政府实质上就是投资于“人”的政府。服务业(包括科技创新)的核心是人力资本,政府加大教育、医疗等民生支出,也就是在加大“人力资本”投资。但因为服务业更加灵活和市场化,政府在这个领域的投入是间接的、辅助性的,要投资和培育更一般化的人力资本,而非直接主导具体的项目。
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是一套研究市场和价格机制运行的理论。在很多核心议题上,这套理论并不考虑“国别”,抽象掉了政治、社会、历史等重要因素。但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核心议题并不是良好的市场机制如何运行,而是如何逐步建立和完善市场经济体制。因此,发展中国家所采用的资源动员和配置方式,肯定与发达国家不同。诸多发展中国家所采用的具体方式和路径,当然也各不相同。
经济发展的核心是提高生产率。对处于技术前沿的发达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是不断探索和创新。其相对完善的市场经济是一套分散化的决策体系,其中的竞争和价格机制有利于不断“试错”和筛选胜者。但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不是探索未知和创新,而是学习已知的技术和管理模式,将更多资源尽快组织和投入到学习过程中,以提高学习效率。这种“组织学习模式”与“探索创新模式”所需要的资源配置方式,并不一样。
问题的核心在于:后进国家虽然有模仿和学习先进国家技术的“后发优势”,但其“组织学习模式”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技术和生产率提高到一定水平之后,旧有的模式若不能成功转型为“探索创新模式”,就可能会阻碍经济进一步发展,“后发优势”可能变成“后发劣势”。(18)
本书一直强调发展过程与发展目标不同。照搬发达国家的经验,解决不了我们发展中所面临的很多问题。但我们自己走过的路和过去的成功经验,也不一定就适用于未来,所以本书不仅介绍了过往模式的成就,也花了大量篇幅来介绍隐忧和改革。我个人相信,如果“组织学习模式”不止一种,“探索创新模式”自然也不止一种,欧美模式不一定就是最优的模式。
本书阐述的我国政治经济体制,有三大必要组件:掌握大量资源并可以自主行动的地方政府,协调和控制能力强的中央政府,以及人力资本雄厚和组织完善的官僚体系。这三大“制度禀赋”源自我国特殊的历史,不是每个国家都有的。
各国的政治和社会现实,决定了可行的经济发展政策的边界。就拿工业化和城市化来说,无疑是经济发展的关键。从表面看,这是个工业生产技术和基础设施建设的问题,各国看起来都差不多。但看深一层,这是个农民转变为工人和市民的问题,这个演变过程,各国差别就大了。在我国,可行的政策空间和演变路径受三大制度约束:农村集体所有制、城市土地公有制、户籍制度。所以中国的工业化才离不开乡镇企业的发展,城市化才离不开“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这些特殊的路径,我认为才是研究经济发展历程中最有意思的东西。
可行的经济政策是各种利益妥协的结果,背后是各国特殊的政治体制和议程。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激励相容的机制重要,文化的制约也重要。比如政治经济学中有个重要概念叫“精英俘获”(elite capture),一个例子就是地方政治精英被地方利益集团俘获,损害民众利益。在我国历史上,这一“山高皇帝远”的问题就长期存在,应对之道不仅有各类制度建设,也从来没离开过对官僚群体统一的意识形态和道德教化(第一章)。
另一个例子是自由贸易和保护主义的冲突。支持自由贸易的概念和理论,几乎算是经济学中最强有力的逻辑,但往往也突破不了现实利益的枷锁。只要学过经济学,都知道比较优势和自由贸易能让国家整体得益。但整体得益不等于让每个人都得益。从理论上讲,即便有人受损,也该支持自由贸易,因为整体得益远大于部分损失,只要从受益方那里拿一点利益出来,就足够补偿受损方且有余。但在现实中,补偿多少?怎么补偿?往往涉及复杂的政治博弈。补偿可能迟迟落实不到位,最终是受益者得益越来越多,而受损者却屡遭打击。虽说平均值是变好了,但那些受损的人的生活不是理论上的平均数字,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反抗和行动,这是保护主义的根源。(22)
最后,与主要研究成熟市场的新古典经济学相比,研究发展过程的经济学还包括两大特殊议题,一是发展顺序,二是发展节奏。在现实中,这两个问题常常重合。但对研究者而言,第一个问题的重点是“结构”,第二个问题的重点是“稳定”或“渐进性”。
2023/1/24 发表想法 最重要的问题是探讨下一步发展的基础和条件
经济发展必然要改变旧有的生活方式,重新分配利益,所以必然伴随着矛盾和冲突。政府的关键作用之一,就是调控改变速度的快慢。社会变化过程快慢之间,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感受天差地别。对于环境的变化,人们需要时间去适应。人不是机器部件,不可能瞬间调整,也没有人能一直紧跟时代,所以稳定的改革过程要留下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缓冲。这种“渐进性改革”中的各种缓冲机制,往往会拖低效率,所以常常被解读为“扭曲”和“资源错配”。但任何成功的转型过程都离不开缓冲机制。经济发展是个连续的过程。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我国的GDP总量哪年能超过美国,而是探讨我国是否具备了下一步发展的基础和条件:产业升级和科技进步还能继续齐头并进吗?还有几亿的农民能继续城市(镇)化吗?贫富差距能控制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吗?在现有的基础上,下一步改革的重点和具体政策是什么?因此本书在每个重要议题之后,都尽量介绍了当下正在实施的政策和改革,以便读者了解政策制定者对现实的把握和施政思路。有经济史学家在研究美国崛起的过程时曾言:“在成功的经济体中,经济政策一定是务实的,不是意识形态化的。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24)
 
经济学是对经济现象的解读。现象复杂多变,偶然因素非常重要,过往并非必然,未来也不能确定。但经济学研究依然是有意义的。它能从过往事件的来龙去脉中提取一些因素,思考这些因素的不同组合,形成对事件的多种解读,给人启发。
 
对相关因素的提取和组合,本质上是对“何谓重要”这一问题的反复考量,其判断标准只能在比较中产生。这一“比较”的视野,要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展开,既包括跨地区、跨国家的比较,也包括跨时期的比较。研究者不仅要深入了解本国现状和历史,也要了解所比较国家的现状和历史。比较数据和表面现象容易,但要比较数据产生的过程和现象发生的机制就难了,而这些往往更加有用。发展经济学的核心就是理解发展过程,因此必须理解初始条件和路径依赖,对“历史”的延续性和强大力量心存敬畏,对简单套用外来理论心存疑虑。
无论如何,经济学的主要作用仍是发现和提出问题,而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只能在实践中摸索和产生。学术的这一“提问”作用不应被夸大,也不应被贬低。世事复杂,逻辑和理论之外的不可控因素太多,所以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只能在实践中不断权衡、取舍、调整、改进。但发现和提出好的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且“提问”本身,往往已蕴含了对解决思路的探索。切中要害的问题,必然基于对现实情况的深刻理解。因此,无论是理论家还是实践者,“实事求是”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都是不会过时的精神。
写书是需要幻觉的,我必须坚信这本书很重要,很有意义,我才能坚持写完它。但写完了,也就不再需要这种幻觉支撑了。中国经济这台热闹炫目的大戏,说不尽,这本书只是我的一点模糊认识,一鳞半爪都谈不上,盲人摸象更贴切些。凯恩斯在《论概率》中说过一段话,概括了我在写作本书过程中的心理状态:写这样一本书,若想说清观点,作者有时必须装得成竹在胸一点。想让自己的论述站得稳,便不能甫一下笔就顾虑重重。论述这些问题实非易事,我有时轻描淡写,斩钉截铁,但其实心中始终有所疑虑,也许读者能够体谅。
我出生于1980年,长在内蒙古的边陲小镇,在北京、大连、上海、深圳、武汉都长期待过,除了在美国读书和生活的六七年,没离开过这片滚滚红尘。虽然见过的问题和麻烦可以再写几本书,但经历和见闻让我对中国悲观不起来。我可以用很多理论来分析和阐述这种乐观,但从根本上讲,我的乐观并不需要这些头头是道的逻辑支撑,它就是一种朴素的信念:相信中国会更好。这种信念不是源于学术训练,而是源于司马迁、杜甫、苏轼,源于“一条大河波浪宽”,源于对中国人勤奋实干的钦佩。它影响了我看待问题的角度和处理信息的方式,我接受这种局限性,没有改变的打算。
 
这本书没什么宏大的构思和框架,也没有预测,就是介绍些当下的情况,如果能帮助读者理解身边的一些事情,从热闹的政经新闻中看出些门道,从严肃的政府文件中觉察出些机会,争取改善一下生活,哪怕只是增加些谈资,也足够了。我是个经济学家,基于专业训练的朴素信念也有一个:生活过得好一点,比大多数宏伟更宏伟。